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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深承认自己干不过黎汉河,过去干不过,现在照样干不过。
不管自己想的多周全,考虑的多细密,到黎汉河这里,轻轻一击就垮了。不是对手啊。坐在会场里的叶广深悲凉而又深重地叹口气,
但他不甘心,这次说啥也要给黎汉河一点难堪,不能凡事由着他操纵。叶广深没在第一个问题上纠缠,黎汉河那样一说,等于给惠农工作挽了死结,再解,就愚蠢。会议其实就是填坑,之前大家各自将坑挖好,要埋的人或事一个个放进去,能不能按期埋掉,就看与会者的现场表现。
叶广深习惯性地捋捋头发,端起杯子又放下,一旁坐着的秘书长姚锡如见水杯空了,马上起身去倒水。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急了,腾腾腾走过来,吸引了常委们的目光。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一双眼睛又大又有神,睫毛好长,黑眼珠一动,马上就激**起两潭绿莹莹的水波来。女孩姓田还是姓莫,黎汉河记不清了。省委接待办总是不缺少漂亮女孩,隔一段时间,就会露出一张新鲜漂亮的脸来。女孩来到叶广深面前,正要给叶广深倒水,秘书李晓通进来了,冲叶广深耳语几句。叶广深脸色变了,下意识地抬头冲黎汉河看。
黎汉河没有躲避,但目光不是盯着叶广深,而是盯着边上那女孩。
到底姓莫还是姓田?这女孩是江北经管学院的,校模特队的模特,外面也兼过职。黎汉河在江北经管学院搞过几次活动,他喜欢跟大学生们在一起,演讲或是联欢,当时这女孩是迎宾,有人专门向他介绍过,没想现在成了省委接待办的工作人员。看来,他跟姚锡如是有共同爱好的,都喜欢漂亮女生,而且都喜欢个子高挑身材曼妙性感飘逸的。
这么想着,黎汉河笑了。这笑到了叶广深眼睛里,就有几分恶毒,并被错解成其它。
叶广深收回目光,恨恨地冲秘书李晓通说:“知道了!”然后开口讲话。
会议第二项议程是听取重大项目办公室对全省重点项目督查情况的汇报,商议有关政策的落实,对全省工业经济来一次大的促进或推动。
任何时候,经济工作都得放在前面,这点,在座诸位心里都是清楚的。经济上不去,大家都要挨鞭子。分羹也好,占据胜利果实也好,得先有胜利。某一天起,评价一个班子或某位官员的标准,简单到只剩下经济,经济说穿了就是项目,就是建设。当然,现在又多出一项,维稳,也就是广义的安全。可是,刚才李晓通进来说,姚碧华没来,打电话关机,联系不到。叶广深不能不怀疑,这是黎汉河有意而为之。列席会议者不到场,这会怎么开?情急中叶广深将目光投向姚锡如,姚锡如已经知道姚碧华没来,或者提前就想到这一步,他冲叶广深耳语:“副主任贺树声到了,让他汇报吧。”
叶广深心哗地开了,脸也舒展开。
“好吧,接下来进行第二项,原定要由项目办碧华同志负责汇报,碧华今天因事没来,委托副主任树声同志汇报,请树声同志向会议做报告吧。”
说完,叶广深朝后一仰,双目微合,看样子是累了。第二个议题很快过去了,贺树声没汇报出啥,常委们也没提出啥,老生常谈,将以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强调一遍。然后进入第三个议题。
这时候安监局长杨运才出现了,常委会就这样,里面坐着不到二十个人,包括工作人员和纪录人员,其它要汇报的,全在外面等,轮到谁汇报,夹个材料夹进来,汇报完走人。以前常委们争论,汇报者要在现场听,现场纪录,现在不用,会上争了什么,哪个常委有不同意见,全是机密。会后,办公厅会把会议讨论的结果按程序回馈给相关部门,相关部门只管按会议定的调子去落实就行。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的杨运才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不只是西装革覆,神情焕发,简直是春风拂面,神采飞扬。似乎江中市长一职,已稳进腰包。挺胸阔步走进来,冲叶广深和组织部长蔡应农看了眼,然后又冲各常委点点头,开始汇报全省安全工作。
他哪是汇报啊,简直就是给各常委做报告,那口气,那语调,根本听不出是部门负责人,完全是地方大员的架势。
太有气势了!黎汉河会心一笑,听他说话。杨运才对全省安全生产来了一次大总结,拨的高度很高,长篇大论谈了一系列自己的观点,然后落到实处,汇报起江中大火来。
这才是黎汉河要关注的内容。黎汉河正起身,目光几乎不动地盯住杨运才。之前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只是传闻,杨运才今天说到会上的,才是结果!为官为什么,为的就是结果。人是被结果成全或毁掉的,而不是过程。哪个为官者会毁在过程上面,谁又在意你的过程?
大家要的全是结果!
杨运才清清嗓子,道:“当然,安全工作也有很不到位的地方,一方面留有死角留有空白,造成重大事故,给全省抹黑。另一方面,也充分暴露出我们安全管理工作不深入不彻底,没有警钟长鸣,给事故给了可乘之机。这次江中火灾,就是对我们的惩罚。两名工人违章作业,毫无安全意识,结果酿成大祸……”
黎汉河提起的心腾地放下,够了,就这一句,便让他彻底踏实,其它的,不用再听。
这种会议上说出的话,任何人都没有机会再反悔,更不可能改写!
杨运才最后一段,等于是为江中大火定了性,在座常委们脸上都露出轻松。
大火到底怎么定性,是个很纠结的问题,这些天来困扰着江北每一个常委。大家都不相信这样的结论,但大家都期望这样的结论,这就是为什么每每遇到重大安全事故,官方说法总是跟民间说法不一样,有些甚至大相径庭。因为民间的诉求跟官方诉求本身就不一样,结论是按诉求得出的,而不是什么真相。世间哪有真相,所谓真相,就是在不伤害我的前提下给你一个说法,你信不信没关系,只要我信!
或者说,真相就是在某个平台上再三权衡再三取舍,最后在最不是真相的一大堆假设里选出一个跟真相比较贴近的,能牵强附会的,用它来堵上所有的嘴。
堵住嘴的东西才叫真相!
坦率讲,这天的杨运才是合格的,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这点黎汉河也承认。他不慌,不乱,假话当真话说时同样底气很足,而且逻辑上很严密,让人挑不出毛病。这些,都是一个官员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尤其能果断将江中大火归给两位电焊工,让在座的常委们都解放出来。没有哪个人愿意搅进一场是非里,谁也熬不起,谁也不敢保证另一个结果就只冲着某一个人而不伤及到自己。还是那句话,官场是千根万须的,你是这条根上的藤,却是另条根上的秧。藤伤不起,秧同样伤不起,能伤起的,永远是那些跟藤和秧都不沾半点关系的人。
仅凭这点,杨运才就赢得了人气。其实把安全放在第三项议程,就是让杨运才表演的,就是为杨运才任职做铺垫的,这个铺垫很成功,如果不是随后发生的事,怕是杨运才这天,真就担起了历史赋予他的重任。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当时杨运才已经汇报完毕,信心十足地坐在那,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者想多感受一下常委会的气氛,给常委们再加强点影响。
只要是官,没人会舍得离开这会场,这会场的气氛真不一般,会让人莫名地强大。当然,你若不幸的话,也会莫名地变小。杨运才肯定是把自己划入强大那一拨,这从他脸上表情就能看得到。叶广深也没急着让他离开,似乎忘了会规,正要开口讲话,手机动了一下。
突突的,像要弹起来。
按规定,开这种高规格会议,尤其带有保密性质的会议,与会者是不容许打开手机的,秘书处会提醒大家关掉手机。但凡事只对下面,在座十多位,都是江北最高层,借秘书长十个胆,也不敢提醒。好在大家都自觉,进门前会将手机放震动或会议模式。
黎汉河发现,叶广深低头看手机时,对面坐着的组织部长蔡应农也在急着摆弄手机。两位还未做出反应,姚锡如这边已经慌张了,真是慌张,黎汉河看得很清晰,姚锡如刚翻了下手机,就跟灵魂出窍一样,神色顿时骇然,整个人瞬间失态,一点常委的样子也没了,目光急切地朝叶广深和蔡应农看,叶广深和蔡应农哪顾得上他,两人抱着手机,全然顾不得别人的存在。先是连着发短信,后来见短信不解决问题,叶广深竟冒着很大风险,冲手机大嚷:“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对方说不清楚!
但在座的人都意识到,江北出事了!
会议逼迫中止,大家最关心的第四个议题人事讨论根本就没轮上,叶广深提前宣布休会。
出了会议室,黎汉河也接到一个电话,他只冲电话嗯了一声,就挂断。军区政委刘战功紧步过来,说:“首长要去哪,有工作想跟首长汇报,现在方便不?”
黎汉河看也没看就说:“改天吧,夫人打吊针,我得去趟医院。”
说着就要下楼,刘战功追过来:“夫人在这边啊,那我也去看看。”
“谢了!”话未完,黎汉河已先一步下楼了,候在外面的李国庆、温小捷等人严严实实护着他。刘战功看一眼,知道人家不让陪同,有点黯然,不过心里嘀咕,沈若浠不是在国外么,怎么?
黎汉河确实去了医院。离开省委,车子箭一般驶向大街。黎汉河握着手机,不说话,心事似乎有点重。车子里的李国庆和温小捷也不敢说话,但从表情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到了医院,黎汉河径直朝特护楼高干病房走去,到了310室,值班护士迎上来跟他打招呼,黎汉河问:“情况怎么样?”护士道:“比昨天稳定多了,刚换了药,夫人这阵睡觉呢。”黎汉河哦了一声,长长出口气。护士前面引路,带他进病房。干净宽畅的病房里,摆满了鲜花。花的香气挟裹着药水的味道,弄出一股混合味儿,黎汉河嗅一口,心的地方动了动。疲倦的眼睛冲病床望去,**的人安安静静,确是睡熟了,打着匀称的鼾。她老了,只一眼,黎汉河就看到她的老,跟当年比起来,真成了妇人,而且是老妇人。跟沈若浠比起来,似乎也成了两代人。
一层伤感掠过。黎汉河是很少拿**的人跟沈若浠比的,当年沈若浠比过,那是沈跟他“热恋”的时候,沈若浠见他迟迟不肯跟眼前这个女人离婚,说过这样一句:“她有什么好啊,老女人而已。看看那张脸,还有身材,你怎么受得了?”黎汉河立时跟她翻了脸。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沈若浠吓得噤了声。
那时的沈若浠的确年轻,年轻永远是女人最得意的武器,更是资本。仗着这资本,加上黎汉河母亲的呵护与宠爱,沈若浠在他面前就有点有恃无恐,对眼前这位女人,就有些肆无忌惮。不过黎汉河是不容许她造次的,一码归一码,这是黎汉河面对任何问题时的态度。沈若浠那天没敢再乱说,可就那一句,也永远地种在了黎汉河心里。
人生是混乱的,这是黎汉河过了四十岁后的感悟。而且越是优秀的人,越是高官或权贵,人生就越容易陷入混乱。
为什么呢,一度时期,黎汉河也搞不清楚,他觉得像他们这样的人,一生下来,人生目标就很清晰,方向就很明确,直线似的,根本没有弯可拐没有什么可以模糊。按说他们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混乱,可是走着走着,却乱了,不是一般的乱,是迷乱,颠倒黑白的乱,混淆是非的乱。再往上看,许多在他这个层面上的,比他还乱,乱得令他触目惊心。才知道越是想清晰的人生,越是不能清晰。越是想直线行进的人生,越是充满黑洞。
感觉自己分神了,黎汉河轻叹一声,摇摇头,收回心思,走病床前。
这一刻他的心是激动的,茫茫苍苍布满很多东西,眼睛也有些湿润。定定地看着**的人,看的那么悲壮,那么温暖,眼里是排山倒海的浪,心里鼓角齐鸣。看着看着,黎汉河忍不住了,手颤颤地伸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又仿佛不敢把任何力量用在手上。他矛盾着、困惑着、纠结着,似乎随时在做逃的准备,又似乎那么坚定那么无悔无惧。
终于,黎汉河把手伸了过去,柔软地、含着无限深情的,摸了把病**那人的脸。
冰凉。
体温低得厉害。整张脸没有光滑感,也没有细润感。以前不是这样,真不是。虽然分开多年,黎汉河却清晰地记得,一起生活时的诸多细节,包括第一次抚摸她脸庞时的感觉,甜蜜、羞涩、带着些许的紧张,还有刺激。那感觉令他心情激**,热血澎湃。及至后来,结为夫妻,生活中相濡以沫,度过了不少甜蜜岁月,也经历了许多风雨还有惊涛骇浪。然而,生活在某一天突然断裂,突然进入另一条轨道。这张脸,就变得陌生,变得不再熟悉。再摸这张脸,就有一种很强的疼痛感,甚至负罪感。
病房里很静,陪他进来的护士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没人敢打扰他。这次治疗是黎汉河特意安排的,**的女人叫江心宇,她不在江北,也不在眼下这座叫江州的省会城市。她在另一个地方,跟黎汉河离婚后,她顽固地把自己留在了那个地方,任何人都劝不走。她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想为自己留住什么,爱,或者恨。以前病了,黎汉河根本不知道,她做什么也悄悄的,包括生病。这次黎汉河知道了,知道就不能不管,于是派人将她接到了这边,安排进这家医院。
这家医院在江北是最好的,黎汉河从北京请来了专家,包括护士,都是国内一流的。但他严密封锁了消息,包括李国庆和温小捷他们,也不知道这楼上住着哪一位,至于刘战功能听到消息,怕是从北京打听到的吧。黎汉河这样做,一来是不想任何人惊扰她,让她安安静静地养病。二来,也不想这件事惊动江北方方面面。惊动不起啊,甭看他是省长,有些事可以闹大,有些绝不能,尤其婚姻问题!
当年跟江心宇离婚,他就闹出过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场战争惊动了许多人,更让一些人虎视眈眈,以为一场婚变足以让他黎汉河身败名裂,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政坛上。事情虽说过去多年,教训却依然在。尤其目前身居高位,黎汉河更是懂得,婚姻对一位高官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么说吧,高官的婚姻已不是婚姻,某种程度上就是政治!
门轻轻打开,闪进几个影子来。听到动静,黎汉河慌忙将手从江心宇脸上拿开,转而冲门口看了眼。随护士进来的,是北京三位专家还有这所医院的院长、副院长及科主任们,一干人脸上都挂满不安,甚或恐惧,生怕黎汉河责备什么。
黎汉河哪能责备呢,这次住院,不管是院方还是请来的专家,都尽心尽力,让他感动。他转身,刚要跟院长说句感谢话,一张脸震住了他!
那张脸很年轻,青春四射,更令人惊叹的是,跟他惊人的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是另一个黎汉河。只是那目光,阴冷、潮湿,发着霉一样。他排在队伍最后面,不过个子奇高,超出前面的院长差不多一个头。人堆中黎汉河还是一眼看到了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难堪,都有点不自在。对方想躲,但又没躲,坦然将目光投过来。充满敌意,充满怨恨,隐约间还有点不把黎汉河当回事。
前面站着的院长怕黎汉河尴尬,忙说:“首长百忙中还有来,难得啊。”其它人也跟着说难得。黎汉河笑了,看自己老婆,怎么能叫难得,天经地义嘛。忽一想**的江心宇已经不是他老婆了,便道:“今天正好有空,过来看看,辛苦各位了,非常感谢你们。”
“不敢,首长辛苦了。”院长是经见过大场面的,省里要员时不时把各种人物带到医院,对他来说这都是工作,而且是中心中的重心。久而久之,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示意一眼,便有专家和主治医走上前,热情为病**的江心宇问诊。
院长他们也各自找事,忙活了起来,其实是腾出机会,让黎汉河跟后面的年轻人说说话。
年轻人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名字,一知。一览天下,无所不知的意思。这里的一便是全部,便是天下。小时跟黎汉河姓,后来跟了母亲,叫江一知。黎汉河看住江一指,一双手难受得很,好几次都忍不住,想伸过去,捧住他干净帅气的脸。记得小时候,黎汉河最爱做的事,就是在他鼻子狠狠刮那么一下,刮得小家伙嗷嗷叫,然后在额头上狠亲一口。后来他长个子时,父子俩见面,黎汉河喜欢一把拉过他:“来,小子,跟你爹比一下,看到哪了?”
江一知现在已经比黎汉河高了,只是身子发育得还不横实,看上去单薄。但整个神态,尤其眼神,还有皱眉头的样子,都跟黎汉河如出一辙。啥叫遗传,这就叫啊。我黎汉河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棒!一股子兴奋涌出,点燃了黎汉河,他不难堪了,难堪什么呀,见了儿子该高兴才是。
这么想着,笑眯眯走上前,冲江一指说:“怎么,不认识啊,一声称呼也不叫。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江一指本来是有情绪的,带着敌视,但在父亲这样强大的气场下,那点情绪还有敌视很快被击垮,只能低下头,很腼腆地嗯了一声,但就是不叫爸。
黎汉河也不勉强,有些伤需要时间来疗,他相信所有的伤口最终都会痊愈。冲儿子狠狠拍了一巴掌:“好好照顾你妈,你爸忙,只能抽空来看一眼,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刚说到电话,黎汉河手机就叫响,叫得很猛,而且不是他平时用的那部,是怀里揣的另一部。他拿出,看了眼号码,脸色变了,疾步离开病房,在楼道拐弯处接通。
“首长,出事了。”电话那头传来曹玉林的声音。
“什么事,说!”黎汉河以为是常委会上搞乱叶广深和蔡应农那件事,正要训曹玉林呢,结果曹玉林说:“有人搞到了尸体,多少具目前还不明确,但这事很可怕。”
“尸体?!”这次是轮到黎汉河震惊了。片刻,他又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再讲一遍。”
“大火中丧生的学生还有下落不明的十几位顾客,听说尸体找到了。”
4
江北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省委书记叶广深、秘书长姚锡如还有组织部长蔡应农三人同时在会场上接到消息,近来已经平息的网络上突然曝出洪水般的帖子,提前预谋好似的,一下,就把网络炸翻了。
帖子曝的是一个叫田晨晨的女人,这女人一开始是县城一家夜总会领班,后来到省城,找到了表哥杨运才,摇身一变成了五星级酒店的前台,不到一年时间,又成为江北省安全执法大队执法员。网络曝出她在不同时期的照片,五星级酒店工作的,穿制服执法的。再后来,到省旅游局直属的国际旅游公司当业务经理。这些都不是重点,都引不起网络轰动。真正让网民们目瞪口呆的,是她现在的身份与背景。江北省老干部活动中心副主任,副厅级干部,吃了三年空饷。目前住在三亚海边一幢别墅里,整天陪两岁的儿子晒太阳。而她身边,就在那幢价值几千万的别墅里,还安排了三名工作人员,她们都是拿工资的。
儿子!
所有的焦点都对准到两岁儿子上。发帖者说,田晨晨被省内某高官包养,跟高官生下一子,目前以休假名义,其实是在腐败来的别墅里为高官抚养儿子。
帖子是从不同论坛发出的,发帖者不是一个人,是一批,根本删不急。
会议中止后,叶广深咆哮了,组织部长蔡应农也咆哮了,如此机密,怎么能泄露出去,怎么能被他人搞到,而且满天飞。
叶广深将宣传部长叫来,一边喝斥一边命令,马上删帖,绝不能传播出去。蔡应农也顾不得羞耻或别的了,亲自跑到宣传部,要求严查恶意造谣者。江北一时大乱,震动远比江中发生火灾时大。
但哪能删得及啊。网络向来是洪水猛兽,越是这种料,传播起来就越猛,而且这次发帖者明显是精心组织的,最初发帖的人只发田晨晨,并不说出背后高官是哪一位。网络是个穷追猛打的地方,越是不揭秘,追踪者就越多,好奇者也越多,人肉者更多。结果,发酵一般,短短的时间内,就把田晨晨还有背后的男人炒红了,炒焦了。
当然,这件事黎汉河不会急,什么时候点炮,点到啥程度,杀伤力到底要多大,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也相信,曹玉林办起这种事来,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他指点。目的就一个,不让会议开下去,让有些人突然发急,逼迫中断要讨论的人事议题。这招是狠,但不狠根本阻止不了,人事问题一旦在下面达成默契,很难在会议上推翻,但黎汉河必须推翻。
这件事黎汉河很主动,笑看风云。仿佛手握一根风筝线,看着风筝飘,该收时,唰一下就收回,一点痕迹也不留。天空那么大,一只风筝留不下痕迹的。但曹玉林现在说的这事,黎汉河就不能不认真了。
他在电话里又问了几句,了解清楚情况,马上回病房,跟江一知什么也没说,只是冲主治医耳语几句,又看一眼江心宇,心里说声对不起,火速就往办公室赶。
这时候叶广深他们已收到消息。叶广深办公室一下来了好几位,个个火烧眉毛。姚锡如,另一位副秘书长,安监局长杨运才更是如蚂蚱般惊慌。
“真有这么多,数字到底准确不准确?”叶广深愤怒至极,一波未平,再起一波,桌头的电话就响着没停,他快要崩溃了。
“当天救火时现场只发现两名,目前这数字,也不知哪来的。”杨运才硬着头皮道。
“不知哪来的,你在现场,数字都搞不清,还要你干什么?”叶广深近乎暴跳如雷。
“这个……”杨运才想辩解,但又不敢。
江中火灾到底死了多少人,是谜,叶广深没搞清楚,杨运才也没搞清楚,网上更是搞不清。自大火发生后,所有的争论都围着死亡人数展开,网上更是吵得沸沸扬扬。但对于叶广深黎汉河他们来说,数字只是一个概念,死人不死人,事件会是两个性质。一旦藏不住,死了,多与少就不是问题。
不是说死多死少一个样,那么理解,大错特错。而是死亡人数是受控的,不是受现实或现场的控,那控不住,大火燃起来怎么控制嘛,多少人都有可能。所谓的控,是他们能承受或能交待得了的数字,这个数字就是最后认定的。微妙全在认定。要说发生事故,死亡人数就摆在那,需要认定吗?但哪场事故不需要认定!
“说,尸体哪来的?!”叶广深不罢休,穷追猛打。
杨运才想了想说:“要不我下去落实一下,书记请放心,上次核实的数字绝不会有问题,我们不敢瞒书记您。这次要么是误传,是别人恶意造谣,中伤。要么……”
“要么什么?”
“有人居心不良!”杨运才恨恨说。
杨运才的回答听上去不伦不类,前言不搭后语,其实这才是官场真正的回答,可谓妙极。
想想看,前面数字是谁定的,是谁点头的?这时候你一慌,马上推翻前面数字,再说出若干事实来,是在给谁找难堪?你被动了不要紧,主要领导怎么能被动?主要领导必须什么时候都主动!甭小看支吾或搪塞,那是官场最大的一门艺术。支吾就是尽可能把真相藏进去,吐出假相。搪塞就是让自己背负难堪和批评,误解及屈辱,而让领导解脱,永远居于不错之地。
领导能错吗,不能的!
“好,你马上带队下去,认真查清这个问题,如果确属个别人有意制造混乱,给政府施加压力,必须严肃处理。”叶广深借势而下,给自己也给面前所有人给了台阶。
杨运才应了一声,急着出门,叶广深从后面叫住他:“网络上没反响吧,别再搞得满世界都是江北,这点心难道你们操不到?”
杨运才肯定地回答:“还没,请书记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
叶广深便真的放了心。不放没办法,两件大事同一天发生,搞得他焦头烂额。
网络上确实没有动静,仍然被田晨晨搞得乌烟瘴气,有人已经快探到底了。同步发生在江中的劫尸事件,却静得有点诡异。
不是诡异,是黎汉河果断而坚决地发了命令,“制止”了此起事件。
回到办公室,没多思考,黎汉河抓起电话,先后打给三个人。一是曹玉林,二是副市长吴修修,三是目前仍在江中的公安厅副厅长郭劲波。他用同样的口气命令道,第一,马上封锁事发现场,不许一个人溜走,不管哪方面的人,全部控制。第二,严密封锁新闻渠道,不得将此起恶性事件外传,更不能曝到网络上。对网络要严盯死防,对各新闻媒体要加强监控,谁外传谁负责。这点他冲曹玉林强调的更多。曹玉林也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态表得很坚决。第三,立即控制柳思齐,不得让她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更不能面对新闻媒体。必要时,可以采取强制措施。
所以提到柳思齐,是这起事件由柳思齐而发。一直消失无踪的柳思齐突然复活,在这个被黎汉河精心算计的日子里,石破天惊,干出一件事。带人冲进江中市西城区人民医院,准确无误从太平间抢到三具尸体。三具尸体全部用白布裹着,上面编了号,藏在冷柜里。柳思齐将尸体装进车,原打算要摆放在火灾现场也就是中心广场福莱儿商厦下面的广场,中途被人拦截,目前僵持在黄河路段。
这次曹玉林下手很重,刚到现场,曹玉林便毫不客气地命人将柳思齐带过来。正好郭劲波带人也赶到,看到柳思齐,郭劲波毫不含糊地挥挥手,冲手下道:“把她带上车!”四名警察扑上前,扭住柳思齐。柳思齐怒了,厉声质问:“你们想干什么,知道我是谁?”
郭劲波看看曹玉林,再看看柳思齐:“柳总,委屈你了,这次你闯下大祸了。”然后头一扭,冲四位警察道,“找个地方,让她安静!”
柳思齐狂怒,不敢冲郭劲波,只能把火发到曹玉林头上:“曹玉林,你敢动我,胆子忒大了你,反了天是吗,我马上给首长打电话。”话音未落,她的嘴被捂上。四个警察用足了劲,柳思齐还想挣扎,可是已由不得她了,她被带进一辆黑色面包车。车子很快离去,有人见势不好,扔下尸体想逃。郭劲波一声令下,警察们很快将柳思齐带来的人制服,集体装进两辆面包车,拉走了。
“尸体咋办?”曹玉林看着几辆装尸车,问。他已知道,柳思齐这次花了血本,买通了知情人,也买通了医院方面。如今不管哪里,出卖利益的还是大有人在。当然,也怪罗浩武他们,太大意了。
“交给我吧,我已找好地方,会妥善保管的。”郭劲波说着,已经命手下运走尸体车。
副市长吴修修是最后一个赶来的,带的人不多,除了司机,再就是一名得力且贴心的部门负责人。秘书都没带,秘书年轻,又是女孩子,怕嘴不牢靠。看到二位,青着脸说:“都处理妥当了?”
郭劲波说:“妥当了。”
“尸体呢,真是大火中烧死的?”吴修修又问。
曹玉林怒她一眼,冲大伙说:“都回吧,此地不宜久留。该怎么做,我想各位心里都有数,我也就不多言了。总之,首长很生气,我们还是尽力吧,不能让首长总为这些事分心。”
吴修修知道刚才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不安道:“听秘书长的,我们先回了。”说完匆匆跳上车,第一个走了。
回到宾馆,曹玉林马上着手安排。第一,封锁网络,不能让一个字曝到网上。网络这一块,曹玉林自然是行家里手,他说不能,便真不会有一个字跳到网络上。
其实不用黎汉河叮嘱,曹玉林也清楚,这事不能上网。一来网络是后浪冲前浪,后一个风波淹没前一个风波的地方,他还不想让田晨晨这么快就被“消失”。另来,尸体远比田晨晨影响大。如果说田晨晨只影响个别人,这三具尸体曝上去,捅出的乱子就会影响一个省。这种风险,曹玉林还不敢冒。第二,密切注意江中动向,不管是市委还是市府,只要有新动静,马上向他汇报。第三,迅速查清柳思齐这段日子的行踪,还有她怎么知道尸体藏在那家医院。
安排完工作,曹玉林有点累,但他不敢休息,一刻也不敢懈怠。他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得提前做准备了。
郭劲波也没闲着,这次到江中,郭劲波在为官方面有了质的提升。
一场大火真是把他燃烧成熟了,如果说他以前是铁,这次大火,就将他炼成了钢。如果说以前是钢,这次大火就将他淬成了合金。总之,郭劲波这次收获颇丰。眼下他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安全将尸体藏好。藏尸体不等于替江中方面开脱,这个他比谁都清楚。柳思齐为什么要抢尸体,怎么能抢到尸体,这些都来不及细究。关健是,柳思齐这疯狂的一招,等于是又替江中点了一把火,而且这把火的杀伤力远远超过福莱儿商厦那场。福莱儿商厦大火可以归给天灾,可以归给两个电焊工,这把,归不了。
因为截至目前,江中方面对外宣称的,一直是失踪,就连一名死亡的消息都没报道。这三具尸体一旦到了网上,等于是直接告诉网民,江中在撒谎,江北省委、省府高层在撒谎。而且人们还会狠挖,难道仅仅是三具么,没抢到的呢?
现在就算说三十具,怕也没人信!
网络是什么,那是一个你说什么我也不信,或者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你必须得认的地方。你要是口径稍跟我不一样,我就喷你在撒谎,就发动大家人肉你。
他藏尸体,等于是把柳思齐点燃的这把火,主动权又握在了黎汉河手里。这三具尸体,又是一个砝码,黎汉河可以任意要价,而对方再也不敢还手!
第二件,他要拿尸体换出来两个人,那两人目前被杨运才他们怀疑为大火的元凶。而据他调查,这两人是柳思齐老乡,曾经是柳思齐一个工程项目中的分包方,因为工程款结算的问题,一直跟柳思齐闹来闹去。一个月前两人还拦截过柳思齐的车,扬言不给钱就绑架她,柳思齐逼迫报了案。
但现在突然说这两人是受柳思齐指使纵火,郭劲波就很有些不理解。
再说大火原因尚未展开细致调查,得出结论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是谁这么肯定,要将这两人列为怀疑对象?
这里面,文章多啊。
要想搞清大火真相,这两个人对郭劲波就很重要。
官场的较量向来都是这样,就看谁拿捏的证据多,谁拿捏的狠。大家表面上比的,是温文尔雅,是亲民形象,背后,却只有一个狠字。这字黎汉河他们是狠到家了,郭劲波要用这些砝码换回罗浩武等人手里的砝码,为首长彻底扫清障碍,让黎汉河能更加从容地出手。
这招果然奏效,当天晚上,两位因涉嫌故意纵火被江中警方秘密羁押起来的“外来务工”人员便到了郭劲波手中。这一次,江中方面没敢强硬,臣服的样子让郭劲波发笑。郭劲波并没将这两人交还给柳思齐,而是连夜拉回省里,换个地方又“关”了起来。
这两人肯定不能放,郭劲波有种预感,首长跟柳思齐,可能要翻脸,即或不翻脸,首长也得狠狠敲打一下这个女人了。这两人如果真跟柳思齐有关系,留着他们,也算是为柳思齐准备一道菜吧。
各种消息不断传到黎汉河这里,黎汉河对几位的表现非常满意。本来柳思齐斜刺里跳出来,干下这逆天之举,不只是让叶广深他们狼狈,对黎汉河来说,更是一件十分被动的事。
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事你都可以插手,更不是所有的黑幕都可以让它曝光。有些东西,必须大家全力去瞒,用一种假像遮盖另一种假像,从而让真相越来越远。这也是叶广深他们不把真相说出来的原因。说穿了,大家吃的是同一口锅里的饭,争归争,如果不慎将锅底捣破,内脏全倒出来,场面可就谁也无力控制了,大家肯定都玩完。
这一点,柳思齐不会懂,女人的浅薄就在于永远将政治简单化。她们只能看到斗的一面,看不到斗后面的“和”。其实“和”才是政治的核心,才是社会运转的法宝。
当然这个和不是小和,而是大和。
黎汉河长舒一口气,一场风波算是被他“平息”下来,但他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掩耳盗铃罢了。弄不好,更大的风波会在后面,关键就看叶广深他们怎么熄火,怎么跟他讨价还价了。黎汉河显得自信,料定对方很快会投石问路。不,准确说应该是投桃报李。
他笑笑,起身,扩几下胸,活动活动筋骨。他的腰最近好像又有犯病的征兆了,常常会发出莫名的痛。还有颈椎这儿,也有点老病复发。黎汉河想起三江时候,释理信大师提醒过他的话:“人上年纪,身体第一,什么也没健康重要。争来争去,还不都争一场病。”
争一场病。黎汉河再次笑笑,目光对住窗外。天灰蒙蒙的,不知从哪吹来的雾霾已经笼罩了江州好些日子。前些天黎汉河接到过气象部门和环保部门呈来的报告,江州空气质量已降到历史最差水平,一个原本山青水秀、空气新鲜得令人想醉的江边城市,如今变得找不见蓝天,空气里似乎总含着焦油味。黎汉河当时在报告上批了这样几句:一是责成环保部门加大监控力度,切实治理空气污染,还给江州一片蓝天。气象部门那个报告上,他只批了一句:加强监控,力求资料真实可靠,给省里决策提供科学依据。他知道,这些问题是根治不了的,只会越来越严重。批什么也是闲的,但他必须原则性地要求,让专业部门和主管部门重视起来。其实他内心里比谁也清楚,专业部门和主管部门能重视什么呢,顶多就是打打报告,汇报一下,真正起作用的,就是他们。
他们一句话,会毁掉一大片蓝天。一纸批文下去,大片干净空气就没了。
但他们能不说这样的话么?
寅吃卯粮,拿子孙的幸福换自己的前途,拿未来几百年做代价换自己头上那一片可怜的红。这就是事实。
发展是硬道理!黎汉河脑子里又冒出另一句话,同时,那个项目又奇奇怪怪冒出来,折腾他,咬他的心。
对了,昨晚快要入睡的时候,谢非卿打来电话,向他汇报项目进展。高庆源态度比以前好多了,主动过问项目,主动跟他们联系。不过说到土地的事,谢非卿还是忧虑重重。她告诉黎汉河,盯着浅水湾那片地的人太多,除万邦集团茹娟和莱蒽集团向伊真外,又有几家插手进去,都是惹不起的主啊。
黎汉河兀自笑笑,笑谢非卿的故作哀伤和假悲情。跟我演戏,你还嫩啊。黎汉河抱着电话,跟谢非卿打了一阵哈哈。
“谢总啥主没见过啊,不至于这点惊都压不住?”
昨晚他这么给了一句,谢非卿那边,果然不好意思再跟他告艰难了。黎汉河感觉这事上对谢非卿太客气了点。
乱想一会,黎汉河收回目光,观了一阵花。奇怪,外面雾霾丛生,空气里杂味儿横溢,室内却像春天般,花草茂盛,争奇斗艳,一盆养了数年的“铁树”竟然神奇地开了花。黎汉河怔怔地瞅住那诡异的花,瞅着瞅着,蓦地想起一件事,抓起电话打给秘书长李国庆。
“国庆吗,媒体记者联系好没?”
“都打过招呼了,就等首长确定时间。”
“好,马上召开记者见面会!”
黎汉河打算见媒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