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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汉河没敢在三江久留,跟理信大师秘密约见完第二天,就紧着回到省里。
省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一场大火,让各方都不安,各方都在借火做文章,都在蠢蠢欲动。
秘书长李国庆告诉他,省委那边传来消息,书记叶广深已经在着手对江中换帅。黎汉河不在时,省里连续召开两次会议,叶广深火气很大,批评了不少人,但矛头,始终指向江中。
“组织部这边呢,什么意见?”
“还能什么意见,以前若不是首长您挡着,三江市长早就有人了。应农部长表面上不支持,暗中却完全按广深书记意见办。这次市长人选,还是组织部门先提出的。”
“提了谁?”黎汉河又问。
“还能有谁,安监局运才局长。”李国庆听上去牢骚很大。
“真是他?!”黎汉河感觉自己的心被马蜂狠狠地蜇了一下,发出一股钻心的痛。这个人他是想到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事不妥啊首长,杨运才如果到江中……”李国庆很急,似乎有点乱了方寸。
话说一半,见黎汉河表情不大对劲,猛地收住,沮丧地垂下了头。
做为黎汉河最忠实的部下之一,又是江北省府大管家,李国庆要操的心很多,要发的愁也很多。这些天省里实在不太平,省委那边眼看成了集贸市场,大家在争着做生意,搞交易。据他掌握的消息,不只是江中,栩州那边的班子也要变,人选是组织部长蔡应农提出的。拟担任栩州市委书记的,是叶广深担任省长时提拨的省府政研室副主任章得斌,之前跟李国庆关系不错,后来因种种原因,不来往了。章得斌目前是省发改委副主任,早就享受正厅待遇。老章有个妹妹章小萱,是省控购办副主任。一度时期,叶广深跟章小萱的绯闻闹得很大,闹得叶广深夫人盛可敏险些自杀,盛可敏差点将状告到中央。后来这事不再炒了,但谁也知道,叶广深跟章小萱并没断,章小萱几年前就离了婚,至今单身。
拟派到栩州担任市长的,是组织部长蔡应农大学时的同学张继。这个名单刚一传出,两个大院就吵翻了。如今提拨干部,看重的越来越不是能力,关系成了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那些苦熬了多年却没有关系或打不进某个网的,只能对着自己的办公桌发呆、发脾气。不少跟李国庆关系亲近的人跑他这里,牢骚满腹,说自己既没有妹妹也没一个有实权的大学同学,看来只能在这大院里养老了。
也有人拿江中大火说事,说一场火不但没烧到叶老板,反把他们的野性给烧了出来,开始掠城抢地了。
李国庆是那种心里什么都想嘴上却从来不说的人,做了秘书长后,嘴巴管得更紧。但凡有人跑他这里发牢骚,他听,但绝不掺合。这些天关于省里大老板叶广深的牢骚太多,这些牢骚堆一起,就给了他一种信号,叶老板在江北,开始发起又一波冲击了。
过去的一年多,因为跟黎汉河之间的不友好不和谐,叶广深相对低调相对压抑。前段时间甚至传出,高层对其工作不满,想让他挪开位子,去中央某部门担任一个闲职。现在看来,传言并不真实,叶广深分明摆出了拼的架势。
这样的架势,令李国庆很是不安。他们这种人,身上都是贴了明显标签的,到秘书长位子上那一刻,他就成黎汉河的人了,命运、仕途、包括后半生的幸福,都就捆在了黎汉河身上。省里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影响到他们的心情,何况这次叶广深动作如此之大。
还有,围绕江中市长人选,叶广深跟组织部长蔡应农之间,也斗智斗勇,颇较了一番劲。名单和人选是大火刚刚扑灭后就提出来的,叶广深想趁乱取胜,快刀斩乱麻,但被蔡应农阻挡了。开始都以为,蔡应农是帮黎汉河说话,叶广深也这么认为,还着实苦恼了一阵。后来发现不是,蔡应农是想搭船,借叶广深急于安排杨运才的空,替自己同学张继找个合适位子。搞清这点,叶广深笑了,在酒桌上半是玩笑半是实话地说:“有些话完全可以畅开说嘛,搞得太复杂不好,我叶某人可不专断哟,千万别把我当成一个专横之人,那样不好。”
蔡应农也哈哈大笑:“检讨,检讨,我向书记检讨,这次我是不坦**,以后一定光明磊落。”
官场上有些哈哈打得很婉转,很隐晦,有些却很直白,**裸的。这要看谁跟谁打,更要看他们的利益去向最终是否一致。这点李国庆深有体会,秘书长这角色,其实就是专门用来打哈哈的。它是各种关系的纽带,是领导之间的润滑剂,加湿器,更是酒桌上的转盘,要把不同的菜转到不同领导面前,让不同口味的领导吃得舒服吃得有面子。
对叶广深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身边人团结起来,彻底孤立黎汉河,只要符合这目标,什么样的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李国庆很是纠结,却又不敢跟黎汉河提。
江中大火,省里面忽然多出一股传闻,说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恶意纵火。李国庆很清楚他们在指向谁,背后又在影射谁。几天前柳思齐找过他,已是夜里十一点多,语气很紧张,把李国庆给吓坏了,穿好衣服就下楼,司机都没叫,打的直奔宾馆。到了宾馆,柳思齐候在大厅里,也不让他去房间,神神秘秘将他拉到咖座无人处,交给他一样东西,再三叮嘱不要将她的行踪告诉首长,然后就幽灵一般飘走了。李国庆搞不清楚柳思齐玩什么把戏,内心却非常的不安,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女人不安分啊,最近这半年,老是折腾出一些事,有些事黎汉河知道,有些事李国庆是帮她瞒着黎汉河的。
没办法,不能什么事也传到首长耳朵里,会影响首长的情绪,更会影响首长的工作。可李国庆真是怕这女人再折腾出什么,如果大火真跟柳思齐有关,这场戏,真不好收场啊。
姚锡如他们那面会放过么,不只是叶广深,怕是省里省外,甚至更高层,不少人都在寻找黎汉河的“证据”啊,这次怕是……黎汉河在江北苦撑起来的局面,有可能毁于一旦!
这女人!李国庆恨了一声。
“你刚才说什么,阻止,怎么阻止?”一直闷着声的黎汉河忽然发声。
李国庆收回心思,认真道:“江中班子,不能由着他们调,这个问题上不能让步啊首长。”
“办法呢,你说不让步就不让步?”黎汉河听上去是在发牢骚,其实不。这时候还发什么牢骚呢,必须面对,必须想出凑效的办法来。
两人正说着话,秘书温小捷进来了,这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收拾的十分干净,一看就是很有素质那种,他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是黎汉河在人大演讲时发现的,当时温小捷还是在校学生,黎汉河那时也还不是省长。后来担任省长,要挑秘书,黎汉河对筛选出的几个都不满意,有天看报纸,忽然看到温小捷的名字,马上问温小捷是不是人大那个温小捷,现在什么地方?李国庆调查了一圈,汇报说温小捷就是当年人大演讲中给黎汉河当场提过尖锐问题的那个优大生,目前在江北省委党校。黎汉河心花怒放,当场就拍板:“就是他了!”
黎汉河有两位秘书,省里主要领导都这样,一位负责办公室工作,一位负责生活起居还有外出什么的,等于是生活秘书。
“有事?”黎汉河问温小捷。
温小捷看一眼李国庆,道:“刚才省委那边李秘书来过了,请示首长有没有时间,叶书记想跟省长聊聊天。”
“聊天?”黎汉河又皱一下眉。
很长时间,黎汉河跟叶广深之间是不面对面交流的,刚开始情况不是这样,黎汉河学任何一个省长一样,对书记既尊重又客气。但尊重没多长时间,两人闹翻了,是为省府这边的一项人事安排。
黎汉河刚来时,对人事安排并不十分关注,常委会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当过市长,知道人事安排在地方上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职位,轻易不发话,书记和组织部长提谁,不管事先跟他通不通气,他都能客气而“懂原则”地服从。但那次是十分关键的一个职位,黎汉河想抓项目,想在江北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项目运动,改变江北工业企业低沉局面。为此他参照南方发达省份,提议在省府下面设立重大项目领导小组,由他担任领导小组长,领导小组下面再设一个办公室,协助省长处理日常事务,监督全省重大项目运营与发展。在事关办公室主任人选上,黎汉河跟叶广深彻底闹翻。黎汉河执意要把姚碧华放此位置上,叶广深层层阻挠,先是将姚碧华提为财政厅长人选,还罗列出一堆理由,甚至许诺下省长助理的官衔,诱使姚碧华做出对他有利的决定。叶广深差点就把姚碧华网络到自己旗下了,不幸的是,黎汉河终还是棋高一着,姚碧华没上他这条船,被黎汉河拉走了。
叶广深为此痛心了好些日子。有些人你是失不得的,失去,就意味着被动。
见黎汉河说服了姚碧华,叶广深主意一变,以该机构为临时机构,负责人只能临时调配、兼任,不纳入干部任职正常程序。还非常客气地给黎汉河推荐了五个人,目的就是不让姚碧华成为黎汉河对付他的一张牌。
黎汉河那次也是狠,三次常委会,他搅了两次,但凡组织部和叶广深提出的人选,他都反对,弄得其它常委都不知道怎么表态。另一次,他索性拒绝参加。叶广深见他彻底翻了脸,不敢坚持,最后才将姚碧华按正常程序任了职。那以后,江北两位一把手,关系就变得非常可怕,完全拧着劲儿了。叶广深召集会议,不通知黎汉河,必须要黎汉河参加时,学今天这样,要么让两边秘书长互相通报,然后再转告黎汉河,要么直接派秘书李晓通过来,告诉温小捷一声。黎汉河更厉害,几次省府召开的会议,他提都不提省委这边,往常那些必须坚持省委领导,紧紧围绕省委制定的战略部署等官话套话,一句也不说。更可怕的,省委那边紧着要做的工作,省府这边磨磨蹭蹭,不予配合。省委那边还没提出来的战略举措,黎汉河这边倒是先提了出来,不但提,还真刀实枪干了起来!
脱节!一个省,如果脱节到这程度,那就不只是不团结的问题了,会给全省工作带来灾难,高层不能不干预。不久,萧老萧鼎一带队来到江北,针对黎汉河和叶广深之间的问题,分头做工作。尤其对黎汉河,几乎是猛批一顿。
“你以为你是谁,凌驾于省委之上,胆子不小啊黎汉河,中央把你派到江北,是看你对江北有感情,对江北情况熟悉,不要以为离了你,没人当这个省长。”见黎汉河并不当回事,进一步批道:“你心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放不下自己,以为能力比他人强,人脉比他人广,心存不服。我警告你,这个世界是讲规则的,程序,什么时候都要记住程序两个字。谁违背了程序,谁就在违犯原则,在破坏秩序!”
这话听着不怎么厉害,但却重重击中了黎汉河。他又何尝不知道程序两字的重要性呢?都说官场有太多的虚,一套接一套,都说这些东西不可要不可取,你真把它取了,试试,不乱套才怪!
那些虚的东西看似无用,其实它在解决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就是维护一个圈子的稳定与有效运转。这个圈子很大,很无形,但却十分有形!
虚和实是相对的,外界看着虚,里面的人却觉得非常真实,不仅真实而且有清晰的规律和章法可寻,必须全身心地去做好,做到极致。外界看着无用的东西,里面的人却觉它是法宝,它是评价一个人肯定一个人最重要的尺度!
萧老批评之后,情况有点好转,两个人算是能互相给点面子。但裂隙这东西,一旦产生就很难完全缝合。心里藏了刀,再怎么笑,发出的还是寒光!
权力带给人的永远是征服,而不是妥协。叶广深如此,黎汉河更是如此。表面的和谐只是在作秀,在演戏,而非内心芥蒂的消除!
“告诉他,我没时间!”黎汉河乱想一阵,气冲冲对温小捷讲。
温小捷并没马上离开,而是胆怯而又规矩地站在了一边。
这两个秘书,各有特色。佟安眼睛非常活,心眼也非常活,凡事只要黎汉河说了,决定了,一句也不反驳,无条件服从。可能跟他当过兵在部队接受过训练有关。温小捷不,温小捷读书不少,思想深刻。虽然参加工作时间不是太长,对官场这套吃得却非常透,时不时会说出一些惊人的语言来,黎汉河听了,都觉得诧异。他对黎汉河同样忠诚,这点无需怀疑,不过他的忠诚有时候是用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感觉黎汉河作出的决定有偏差时,他不急着反驳,也不修正,他用沉默来提醒。等黎汉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时,他再用非常婉转的方式提醒他,修正他,让黎汉河尽可能把事情做的周全。
一个非常有内涵的人,天生一块好秘书的料,这是黎汉河给他的评价。
“怎么还不走?”见温小捷仍然站着不走,黎汉河问。
“听晓通秘书刚才的口气,广深书记好像有什么事要跟首长商议。”温小捷字斟句酌,整个人表现的并不急。如果说佟安是快马,温小捷就是典型的慢牛。一快一慢,反把黎汉河所有漏洞都给堵了。
“能商量什么,告诉他,我刚回来,身体不舒服,明天再说吧。”
“首长……”
“好了,别多说,照我说的去做。”
温小捷又站一会,知道今天是没法改变黎汉河了,正欲转身离开,黎汉河忽然说:“等等。”
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一惊,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黎汉河脸上。
“告诉那边,我马上过去。”
黎汉河这天所以改变主意,还是萧老的话起了作用。程序,任何时候,都不能在程序上犯错。程序看似事小,真追究起来,却能给你扣上很大的帽子。打击别人什么最容易,那就是程序!为程序丢官者为数不少。黎汉河虽说还不至于此,但程序上犯错,太幼稚,没跟对方交手就输给人家,这不是他的风格。
绝不能授人以柄!
省委书记叶广深候在办公室,办公室宽畅明亮,面积超大,里外共三间,一百多平米,看上去跟小型会议室一样。黎汉河进去时,姚锡如也在。这是个有意思的人,喜怒哀乐经常写在脸上,控制不了也没想着控制。按说,黎汉河跟叶广深闹不团结,作为下属,尤其秘书长,他应该当中间人才是,设法搞好关系,当他们之间的润滑剂和事佬。可他的成见比叶广深还大,很多时候,他是叶广深的脸。叶广深不便发作的,借他这张脸发作了出来。叶广深不便仇视的,他这张脸先仇视。这阵看见黎汉河,竟连招呼也没打,只抬头瞥了一眼,就又专注地看手里文件去了。
“省长来了,正盼着您呢。”叶广深非常热情,马上起身迎接,热乎乎的气息让人感觉他真是在翘首期盼呢。
黎汉河也打着哈哈说:“刚回省里就接到命令,脚步也没敢停啊。”说着,冲姚锡如扫一眼。姚锡如的态度令他很不爽。
“谁敢命令你,我是让晓通看看,省长到底回来没?你到下面,挂念啊。”
叶广深脸上的笑依然灿烂。
什么叫功夫,这就叫。官到一定位置,你根本无法从他们表情中看到好恶,更不可能看到成见。叶广深和黎汉河,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管心里对对方有多恨有多烦有多恼,甚至弄死对方的心都有。见了面,却是客气加热情,一来一往,一点破绽也不留。这点,姚锡如就差得远,修炼远远不够。仅凭他藏不住喜怒哀乐,就不能称之谓合格的秘书长。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见面的气氛弄得活跃。
“坐,省长这次下去,可是雷厉风行啊,我听下面同志讲,他们干什么都瞒不过省长眼睛。您这一趟督查,胜过我开十次会。现在这些下属,你不拿鞭子赶,他就不动,时不时的,就得敲打一下。怎么样,没累着吧?”
“托书记福,还行,鞭子是没少甩,效果不大,书记可千万别乐观。”
“我当然要乐观,有你汉河在,我干嘛不乐观。快坐,今天来的正好,有好茶。锡如你有点反应好不好,替我给省长泡好茶。”
姚锡如这才放下手里材料,面部表情尴尬地动了动,算是跟黎汉河打过招呼,低头沏茶去了。
黎汉河再次将目光投过去,欣赏似地看了他好长一会,才将目光回到叶广深这边。
“书记急着召见我,有事?”
叶广深调整了一下表情,越发夸张地说:“汉河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把我累着了,中央文明办和中组部马上要来人检查全省效能建设工作,全国政协也要来调研组,还有两三个兄弟省要派观摩团过来,一大堆事儿,我这书记,陷到事务堆里了。”
“怪汉河无能,不能替书记分忧啊。”黎汉河也抱以夸张。两人又都笑起来。觉得圆场打差不多了,茶也沏好,该进入正题了。叶广深忽然又道:“昨晚跟萧老通了电话,老首长对我很有意见啊,把我批的,一宿没睡着。”
他脸上挂上了愁容。愁与乐,对他们来说,如同川剧演员变脸,需要什么马上就能变出什么。
“不会吧?”黎汉河也一下变了语调,萧老给叶广深打电话,这事咋有点蹊跷?正纳闷,手机蜂鸣一声,是夫人沈若浠发来的短信。
调出一看,短短两行字:玩火者自焚,这下你尝到痛了吧。
什么意思?
黎汉河很想打电话过去,问个究竟,叶广深又说话了,这次说出的话越发让黎汉河摸不着头脑。
叶广深说:“萧老不知从哪听到一些传言,怪我和你不团结,怎么可能嘛,哪有永远不团结的班子?我向萧老再三解释,我跟汉河现在团结得很,让萧老千万别信那些。”
黎汉河怪怪地看着叶广深,他把什么也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叶广深会提萧老。
“老首长是为我们好啊。”叶广深又重重说了一句,这才话头一转,说起了正事。
“最近发生不少事,搞得江北在外界影响很不好,形象大大受损,这样下去不行啊汉河,最终受损的除了我,就是你。不能再坐视无睹了,必须拿出切实有效的措施,迅速消除影响,绝不容许类似事件再发生。”
叶广深说的很重,边说边用目光打探黎汉河,那意思,分明是在给黎汉河敲警种。见黎汉河没有马上回击,又道:“最近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在事关江北形象的问题上,我们都有点手软,都有点纵容,甚至有些包容。”叶广深用了包容这个词,黎汉河心猛地一震,这话明显是有指向的。他阴起脸,继续听叶广深说下去。
叶广深当什么也没看见,继续用他惯有的腔调说:“这次是不是下点决心,动它一场大手术,不能老让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啊汉河。”
叶广深讲完了,黎汉河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什么滋味。勉强笑了笑,道:“书记想得周到,是该下力气整治了。再不整治,怕真还要出事。”
叶广深刚等他说完,立马叫出一声好,跟着又道:“就怕你汉河有不同想法,只要你赞成,我们就算达成一致,整治起来就容易。谢谢你啊,我心头的包袱总算卸下。”
“包袱?”这个时候黎汉河已基本能判断出叶广深什么想法了,想笑,发出的声音却离笑很远,甚至有些难听,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被叶广深搞懵了,稀里糊涂中了圈套,还有夫人那条莫名的短信,她在指什么呢,难道也是在说柳思齐?
一旁的秘书长姚锡如见他失态,竟然也无言地笑出了声。
黎汉河逮住机会就发怒:“笑什么?!”
一语吓得姚锡如手中杯子差点掉地,脸上表情瞬间僵住。
跟黎汉河对话时,你是不能给他机会的,任何机会都不能。他能从毫不相关的人与事上找到突破口,进而进行绝地反击。
“秘书长是不是有更好的想法,那就请说出来,帮我和书记打开思路。”黎汉河紧逼一句。姚锡如脸变得瘆白,后悔刚才的傻劲,怎么能乱笑呢,这可不是一般的对话啊。悔完,故做镇静地笑笑,自我解嘲似地说:“哪敢,我是想起了别的事,实在不好意思。”
“想起了别的事,什么事,说出来!”姚锡如没想到,黎汉河会穷追不舍,一时语塞。两位一把手谈工作,秘书长居然能想起别的事,多少让一旁观战的叶广深脸上挂不住。
姚?如等于是帮他削弱气场,咳嗽一声:“好啦,锡如你先出去,我跟省长单独聊聊。”
姚锡如灰着脸走了,叶广深这天有意将姚锡如留在身边,确实有给自己壮威的意思,他不相信黎汉河想不清楚他把姚锡如派到江中查什么,查出了什么!没想,黎汉河两句话就击退了他的联盟!
姚锡如走后,叶广深略一思忖,道:“汉河啊,不是我想的多,都说我叶广深听不进你的意见,跟你不抱团不搞团结。如果真是那样,江北工作能搞成这样?一派胡言嘛。不过汉河,这也提醒我们,今后工作,一定要注意通气,力避那些谣言,让它们不攻自破。当然,这事要从我做起,今天呢,就权当我向省长你表个态,亮明态度,今后凡是你汉河不点头的事,我叶广深不做,意见达不成一致时,就先放着,我不急,你也不要急,让它有个缓冲的机会。只要我们心里没疙瘩,我想任何事,最终都能达成一致。您说呢?”
叶广深忽尔用“你”,忽尔又用“您”,简直跟说相声一样。好像今天请黎汉河来,真是诚心化解双方矛盾,求得一致。黎汉河等他说完,痛快地应出一声:“好!”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几步,然后对着叶广深,慷慨大方地说:“听了书记一番话,茅塞顿开,受教,真是受教。既然书记表了态,我也亮亮底,我黎汉河从不想跟谁闹矛盾,以前那些不痛快的,权当笑话,今后凡是书记说的,就是我黎汉河说的。怎么样,这样够齐心了吧。”
“汉河你开玩笑。”叶广深觉得他们真是在说相声,本来他是想先缓和一下,给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松劲,说点不痛不痒的,没想黎汉河接招就打,反倒用更痛快的方式回击了他。黎汉河这样一表态,他还真不知说什么了,只能尴尬而机械地笑。说穿了,斗智斗狠这方面,他离黎汉河还有很大距离。
叶广深不死心,今天这谈话,算是他跟黎汉河新一轮较量的开始,这点他很清楚,接下来这场博弈,能不能扼制住黎汉河,打掉他的锐气还有霸气,就要看今天怎么较量了。
默了片刻,他重新鼓起信心说:“我们说正事吧,最近我想从几个方面下手,下点狠功夫,你这边呢,着力配合一下。”
“这个没问题,需要怎么配合,书记请明示。”黎汉河反倒显得无所谓了。这就叫智慧,两人唇舌相咬针尖对麦芒时,谁都不敢提前松气,谁松证明谁心虚,就被动,就会跟着人家的路数走。可一旦你逮准机会突然松了气,松到最底下,你反倒占了上风。这时候对方不管发多大力,都不可能击中你,因为你已落到了平地,而对方还鼓着劲在高处击你。
黎汉河现在就站到了最安全处。叶广深再想发力,就很难,而且对方明显摆出休战的意思,不管你再说什么,他都会点头。可他是真点头么?
一股子懊恼涌出,让叶广深精心布下的一场局陷于崩溃,只好再次硬着头皮给这次谈话圆场。
“汉河啊,我们之间也不用那么严肃,凡事都有得商量,今天就算是通气吧。相关事项呢,我跟有关部门已经碰过头了,主要有几点,一是调整人事,从解决人开始,人不解决,一切问题都无从谈起,到时组织部门会专门跟你汇报,有什么意见呢,开诚布公谈出来,我们再碰。另一项,你不是让重大项目办督查去了嘛,等碧华同志回来,重点在大项目上做点文章。头疼啊,项目难达标,效益不明显,你我都交不了差。还有一项就是安全……”
叶广深说着说着,竟然自己也没了底气。对方还击时,你还能掂出对方分量,对方一点不还击,反倒茫然了。
接下来的棋,到底该怎么下?
重要的,他能把安监局长杨运才推到那个平台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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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深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杨运才推到江中市长位子上,黎汉河两天后才明白,原来不只是叶广深跟杨运才单方面的关系,还有更复杂的背景。
在三江时,黎汉河跟省城两个人安排过一项工作,一是让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汪海洋通过高层关系,务必了解清了解透杨运才的关系网,看触角是伸到叶广深这里还是又往上伸?在官场,你真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这方面黎汉河吃过亏,刚当省长那阵,他到下面督查工作,在栩州,规划局长激怒了他,当着栩州四大班子领导面,他现场发威,一怒之下要撤规划局长职。那个规划局长当时是吓着了,一个劲给他认错,完了又托市委书记跟他说情。黎汉河一概不理,正告市委书记,如果继续让这样的干部留在领导岗位上,省里就要考虑他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是合适?哪知还没离开栩州,北京那边电话就过来了,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都是说情的。某大部一位副部长还说:“干嘛那么认真啊,下面的干部素质肯定比不了省里或部里嘛,您要适应,要给他们创造一个快速成长的环境。这次就权当警告一下,人家也不容易,给他个机会。”黎汉河暗自惊讶,一个小小的市级规划局长,就能把触角伸到北京大部,可见当下关系网是多么厉害!
那个规划局长最终没能撤掉,相反,短短七个月后,摇身一变,到了副市长位子上。黎汉河根本就阻挡不住,省委常委会上,听其它常委念悼词一样历数此人的优点还有政绩,他真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可他不能吐,他知道这是政治,政治就是这种玩法,他必须服从。非常纠结中,他还是举手同意了提拨。
打那以后,遇到类似问题,或者面对下面干部时,黎汉河多了个心眼,哪怕一名小小的镇长,他也要先在脑子里过过,这人根须有多深,触角会伸到哪一层。
你可以看穿一个人,却看不穿他后面那些雾雾茫茫的东西。当背景成为取舍官员最重要的砝码时,每个人都会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根须来,有些甚至让你大跌眼镜。
这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就看你敢不敢疯狂!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汪海洋告诉黎汉河,杨运才的触角并不多,但很恶毒,有一条居然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有人帮他搭的桥,我问过上面,上面说处置这人一定要小心,不要只拿他当地方干部。”
黎汉河突然曝出一片子笑,他是被这话逗笑的,笑完,脸色蓦就沉重。他说:“海洋啊,看来我们都弱智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尊重现实。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吧。”汪海洋眼睛眨巴了几下,仍然不敢明白,不是不明白,是不敢明白。
“请首长明示。”汪海洋是从基层成长起来的,这辈子都在做组织工作。黎汉河在江中当市长时,他是江中组织部长,黎汉河离开江中,罗浩武让他休息了一段时间,能到省里来工作,也是黎汉河通过很多关系才拉他上来的。但这人有不少毛病,最大的缺点就是一根筋,只知道原则,遇事很少会变通。不过最近像好一些,不那么愚顽了。
“没啥明示的,你在组织部工作多年,类似问题,应该比我有办法。”
黎汉河就这么不痛不痒把汪海洋打发走,紧接着叫来另一个人。三江时候,黎汉河给安监局副局长孟建工安排过一项工作,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建工啊,别整天只知道拉车不知道抬头看方向,个别时候还是要抬起头来看看路,前面遇到障碍,总得想办法把障碍排除了嘛。就算排除不了,也得弄清楚障碍是什么。”
聪明人就怕点醒。孟建工一进门就说:“查清楚了首长,爆炸性新闻啊,我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你跑来说什么?”黎汉河冷冷问过去一句,吓得孟建工紧着又解释:“原来只想他可能有些问题,真没想到问题会惊人。”
“惊着谁了?”黎汉河这句,就不只是批评了。再看他神色,就更让孟建工不安。都说,官场中说话,必须把握两个度,一是遇到震惊的事你自己不能惊,更不能惊得乱了方向。二是凡事不能说明不能说白,只能说灰说暗说的让其它人一概听不懂,云里雾里。
官场如果把啥也说出来,就大大丧失了趣味。官场说穿了是个玩哑谜的地方,哑谜含金量有多高,你的水平就多高。
孟建工不敢多言了,本来还想好好在黎汉河面前显摆一下,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低下头等着挨批。
黎汉河倒也没批,只说:“把你掌握的情况跟郭劲波说说,我这里就不必说了。”
孟建工如遇大赦,心里本来还疑惑,黎汉河让他查杨运才干什么,即或查,也是纪委的事啊,他这个副职查了顶何用?一听让他把相关内容告诉郭劲波,心里好像有了点底。
出了门,孟建工就开始擦汗。汗是冷汗,一半是黎汉河刚才几句话吓出的,另一半,是为同僚杨运才生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其实有些事明摆着,大家彼此清楚,根本不算秘密,世上哪有那么多秘密,只是我们把它习惯性地当作秘密。安监局这点事,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无非就是在安全措施或安全生产证及安全事故查处方面做文章。孟建工只需翻几次记录,就能找出破绽。至于杨运才跟叶广深的关系,更是人人所知。不过孟建工还是惊出了一身汗。
他万万没想到,查的过程,有人主动曝料,而且提供的证据十分详实。杨运才不只是跟叶广深有关系,跟新任组织部长蔡应农,关系更是非同寻常。杨运才有个表妹,叫田晨晨,跟蔡应农关系很密,两人不久前还生下一私生子!
孟建工吓的是这个!
黎汉河才不会惊讶呢,掌握这些事,对他来说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要让孟建工这样的人出头露面,一是有些事不能亲为,必须第三者参与。二来也是给孟建工一个机会,任何人在巨大的诱饵面前,都会改变一些原则,让原则为已所用。但黎汉河也不敢太从容,你钓鱼时,别人也在钓,你的鱼钩伸多长,别人的就能伸多长。更重要的,他必须打扫干净自己,尤其死角烂角。什么时候最从容,那就是自己干干净净什么也不会被对手拿捏住的时候。这干净不是说你什么也没做,那不可能,而是对手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连续两天,黎汉河都在布局,调兵遣将,他知道对弈即将开始,不管叶广深这次摊不摊牌,摊到什么程度,他这面必须做好一切。
清仓!
可是,柳思齐找不到。黎汉河几乎将所有关系都动用了,就是找不到柳思齐身影,一点信息也没。这女人必须找到,关于大火背后的隐情,黎汉河必须从她嘴里得到真实,只有这样,黎汉河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柳思齐却像突然蒸发一样,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
这女人!
两天后,省委召开常委会,要讨论的议题已按程序分发到了常委手里,是叶广深跟黎汉河相关部门也都征询了常委的意见。到黎汉河这边征询意见的,是组织部另一名副部长,蔡应农没来,汪海洋也没来。黎汉河看了看要调整的名单,只道:“既然你们考察好了,就上会吧。”
副部长客气地说:“首长如果有什么不同意见,请提出来,我们会认真对待的。”
黎汉河笑说:“没意见,人事问题千万别让我拿意见,你们是把关的,关把好就行。”
叶广深听了很高兴,原定晚两天召开的会议,提前召开了。
常委们都在,往常开常委会,常委到不了这么齐,大家不是忙这就是忙那,很难一个不少地留在省城。这次例外,11名常委悉数在家,就连一向对这种会议不大感兴趣的省军区政委刘战功也早早来了,一身笔挺的军装,满面红光,精神得不行。
看见黎汉河,刘战功走过来,热情握住手:“首长辛苦啊,又是一阵子没见了,不错嘛,还是那么精神焕发。”
黎汉河也抱以爽朗而热情的笑:“都忙,怎么样,大练兵结束了?”前段时间军区搞大练兵,刘战功还专程请黎汉河督战,并给官兵们上了生动一课。对黎汉河这样一位军中有较高声望并且父辈是军界元老的重要人物,刘战功当然会主动搞好关系。
黎汉河喜欢演讲,喜欢面对众多年轻的脸激昂陈词,刘战功就利用各种机会成全黎汉河,让黎汉河过一把瘾。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比别人铁一点,当然,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作为军中要员,刘战功不能不搞好跟黎汉河的关系。黎汉河这条线在军中的影响力,刘战功是太清楚不过了。要想稳,找同盟,要想升,抓住根嘛。对刘战功来说,黎汉河既是他的同盟又是他要抓的根。
两人寒喧两句,黎汉河突然问:“听说老爷子身体不好,我已派人送药去了。”然后对住刘战功耳朵,低声道:“那药可不是随便能寻到的,托不少人呢,当年我家老太太在病**,就是找不到。”一语把刘战功震的,黎汉河怎么知道他家老爷子住院,这消息可没跟省里任何人讲啊。还有,托人送药,送什么药?
刘战功还在纳闷,黎汉河已经越过他,跟别的常委打起了招呼。
见省委秘书长姚锡如西装革覆,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梳得光亮,地方支持中央的工作做得很细。黎汉河打趣道:“不错嘛锡如,发型是越来越讲究了。”这话真有些恶毒,姚锡如年龄并不大,比黎汉河年轻三岁呢,但无论外貌还是气质,跟黎汉河都无法比,尤其不争气的头发,更让他自惭形秽。平日里他是最怕听别人谈论头发,也怕听到地方支持中央这样的话。有次一位不知好歹的下属求他办事,煞费苦心送了一份礼,是来自长白山的一种名贵中药材,这药对男人补发黑发有奇效。姚锡如拿到手后却暴跳如雷,一件本来能办的事楞是让药材给毁了。
还有个笑话,有位企业家想拉拢姚锡如,搞好跟他的关系,在江北多要点优惠政策,就从老家带来两位年轻俊美的女子,模特,酒足饭饱后送进姚锡如房间,不料两位美女进门后正逢姚锡如洗漱完收拾头发,只一眼,吓得其中一位就叫起来:“鬼呀。”然后夺门而逃。好事自然未成,那声鬼,楞是在姚锡如脆弱的心灵里留下一道久留不能抹去的暗伤,企业家在江北的投资打了水漂,最终伤感而绝望地离开了江北。走时,挥毫泼墨,给江北留下了四个大字:不毛之地!
“首长更精神,最近身体好多了啊。”姚锡如居然回敬了一句,黎汉河苦笑不得,这种话他居然回敬得如此流利,什么叫最近身体好多了,难道他身体一直有问题?可见姚锡如心里有多恨他。
得,算自己找不自在。黎汉河不再跟别人打招呼了,一屁股坐位子上。
叶广深来得最晚,陪他进来的,是组织部长蔡应农和省委专职副书记奚小溪,一个永远不服老的女人,老公在铁道部任职,她到江北任职的时间比黎汉河当省长要早三个月,黎汉河对这种不服老的女人向来缺乏兴趣,两人除工作外,私下交流很少。见奚小溪今天穿一件水红上装,大领子,下身着一条黑色短裙,头发高高地盘着,还打了一个结,就想到故弄玄虚四个字。
官场上的女人怎么总是不会打扮,这个问题长久地困扰着黎汉河,目前为止,能让他看过眼的,怕还就江中的吴修修。
奇怪,怎么忽然想起她了呢?
黎汉河兀自一笑,收回心思,等待叶广深道开场白。
叶广深没跟黎汉河说话,目光只一瞥就又移开,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他最近嗓子不大好,其实一直不大好,慢性咽炎,多的时候嗓子发哑。但没人敢说叶广深嗓子发哑,只能说他的声音很有磁性。
会议议题有四大项若干小项,除叶广深跟黎汉河提过的外,又加了一项,惠农问题,而且放在最前面讨论。
近年来,中央十分重视农村发展,每年一号文件都是关于“三农”问题。因此三农问题也成了各省工作的重点。但重点跟重点不同,有些重点是真刀真枪抓的,谁也不敢懈怠不敢马虎。有些嘛,就会技术处理一下,时时刻刻强调,但到底抓不抓,怎么抓,就是另回事。
黎汉河知道,叶广深所以临时增加这么一项,是了为应付全国政协检查。这次全国政协下来督查或调研,重点还是围绕三农问题,尤其各省有什么实际举措,惠农方面取得了哪些成效,还存在哪些问题等。另一个就是精准扶贫,这工作目前在全国叫得非常响,中央也非常重视。为了全面按期脱贫奔小康,中央在精准扶贫上出台了很多政策,也制定了不少措施。上上下下算是真的动了起来。江北也不敢在这事上玩虚的。坦率讲,这几年的惠家工作,还就算精准扶贫抓得狠抓得实,这事是由黎汉河亲自挂帅的。
叶广深拿这事做开场,也算情理之中。每次来大的调研组督查组,省里肯定会召集专门会议,讨论该怎么汇报,由谁汇报,怎么选点,在点上还要做哪些补充等。可是听着听着,黎汉河就听出别的意思来。今天叶广深把惠农问题提出来,目的好像不是为了完善,不是为了让调研组看得满意听得高兴,而是……
他的脸一下黑了,由不得的。怎么回事,挑我的刺?进而,黎汉河就明白,叶广深并不是虚晃一枪,更不是诚心诚意研究这个问题。在省里,省长永远是干实际工作的,类似三农、惠农这些事,必须由省长副省长挂帅,出了成绩,归功于大家,谁也一个人拿不走,因为这种面上的工作,你很难将政绩归于自己。一旦出了问题,责任就全在挂帅者身上。江北省三农及涉农工作,以前是由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来抓,后来为示重视,将领导小组组长换为常务副省长,再后来,为了响应中央号召,也为了向下面表明省里的重视程度,这项工作挂名都就归到了黎汉河这个一把手身上,可具体工作仍然由分管领导去做。但这里面有个辩证问题,工作可以让下面人干,成绩也可以让下面人分享,要是做得不到位做得不扎实,责任,怕就推不到下面人身上。因为现在凡事都强调一把手负责制,不管哪方面出了问题,都是你一把手的问题,何况此项工作你还挂着名。
会议先是由三农办主任、省农业厅党组书记、厅长简短汇报了惠农及精准扶贫方面的工作,取得的成绩和总结的经验,当然也例举了一些问题。叶广深马上接过话题,开始批评。他的批评听上去柔和,也中肯,没有啥火药味。但是批着批着,叶广深提到了两件事,一是两笔扶贫资金的去向,至今没有用到扶贫工程上,影响了整体工作。二是江中不久前发生的谢家村村民集体为土地上访,谢家村农民失地补偿至今没有得到解决,留下了隐患。
换别人,或许听不出这是在针对谁,黎汉河不。叶广深刚提到两笔资金,马上就意识到叶广深今天的用意了。那两笔资金本来是严格要用到精准扶贫上的,不得挪作他用。谁挪用谁要负全责。可黎汉河偏偏把它挪用了,一笔拆借给了省里重点项目江流高速。另一笔,拆借给了柳思齐,半个月后柳思齐又将全款转借给王落英。王落英还没还,黎汉河并不知情,依今天叶广深的表现,应该是没还。两笔资金当时拆借时,黎汉河让有关人员请示过叶广深,叶广深也是点了头的。可这种事,点头从来无效,不承担任何责任,真追究起来,是签字的人。
两笔资金都是黎汉河签出去的!
黎汉河这才知道,今天这会,叶广深做的准备远比他足,充分极了,而且颇有章法,先拿别的事扰乱他,然后再把落脚点放在重头戏人事调整上。
叶广深终于指责完,扫一眼黎汉河,没停留,目光又望住大家。
显然,他不想让黎汉河跟着讲话。这种高层会议,主持人或最高首长的目光就是命令,也是秩序,同时也是会场规则。
黎汉河装作喝水,也把目光扭开,类似事件是难不住他的,先表一番态,适当批评一下自己,保证下去解决就行,犯不着费特大的神。
但另一个问题困扰他,叶广深已经知道第二笔款被王落英借走,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是在极度机密状态下操作的,当时黎汉河也是迫不得已,王落英遭遇资金屏障,陷入一场危机,他要不救,可能就打不了翻身仗。更重要的,这事王落英没找他,是高层有位首长的夫人婉转告诉他的。就算王落英这边他能拒绝,首长夫人那边,如何拒绝得开?
王落英打理的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生意,如今像这种非常高端非常隐秘的生意,根本不是一个人能玩得起的。如果说黎汉河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码,王落英更是。包括他夫人沈若浠,同样是。他们都是在为某个庞大的集团工作,为某个庞大的利益群体在活动。
当然,叶广深也是,在座各位都是。
果然有常委就这个问题开始表态,表态有时候跟工作本身没一点关系,大家都在说似是而非的话,都不会往要点上捅,也都谈不出要点。这阵表态,其实就是表一样东西,是服从叶广深还是服从黎汉河。等三个常委说过,黎汉河觉得不能任由他们说下去了,说下去就有可能把整个会议导向一场阴谋,导向一场哗变。
同时他也发现,军区政委刘战功已经急了,不停地朝他这边张望。黎汉河放下口杯,只说了三分钟,就把会场局势扭转过来。
“这问题我解释两句,同时也表个态吧,放在这样的会上争论,我觉得完全没必要。第一,两笔资金当时是我批出去的,有问题我一人负责,不会连累大家,就算上面要追责,我也会如实说清问题的。当然,刚才书记担心,因两笔资金影响全省惠农及精准扶贫工作,我觉得没有必要。拆借资金是常有的事,我当省长两年,从我手里转来转去的资金多的连我也记不清,还有许多怕是连我这个省长也不知道,但我相信,它们应该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没进谁的腰包,这是其一。其二,惠农工作绝不会因这两笔资金受损失,跟资金转出一样,也有不少资金从别的管道转到惠农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啊同志们,我这个省长常常是拆东墙补西墙,好在截止目前都还补得不错。诸位要是不信,可以现在就查帐,让财务人员把账本抱来,一看不就清楚了?至于刚才书记说到的谢家村农民失地补偿,它的确是当前惠农工作中暴露出的大问题,这问题我已安排下去,有关方面在认真核查,我只能在这里向诸位保证,这次不管查到谁,查到哪一级,只要破坏了惠农政策,伤害了农民感情,绝不放过!”
黎汉河突然加重语气,目光同时扫到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高华生脸上,高华生怕了,有意要扭开目光。
黎汉河进一步道:“纪委老高在,这方面我请求你跟我意见一致,不要到时再政出两门,搞成两张皮。”
“不敢,不敢,我听省长的。”高华生刚才还站在叶广深一边,这阵让黎汉河一压一激,突然就转了方向。
千万要记住,任何时候,人首先想到的是自保,不让自己成为靶子,不让自己成为打击目标。利益总是存在取舍,当某样东西危机到自身安全时,人会本能地缩手。权也好钱也好,不烫手时才能握稳。
黎汉河突然将目标转向高华生,不是没有道理。在座的常委,哪些是铁定跟叶广深,哪些是跟他的,哪些又是摇摆两头跑的,他心里十分清楚。现在,是该他把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确定下来的时候了。
“我的发言完了。”众人的惊诧中,黎汉河突然打住。
会场气氛陡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