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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扑灭的,这中间黎汉河得到消息,正在出国考察并洽谈项目的市委书记罗浩武已经取消考察活动,紧急返回。
同样不在国内的莱蒽集团总裁向伊真在大火彻底扑灭前一小时赶到了江中,向伊真一到现场,便奋不顾身地投入到灭火救险中,不幸得很,她在救援时受了伤,被楼顶断裂的钢管砸中了脑袋,已送医院抢救。
公安厅副厅长郭劲波中间回来过一趟,简短地汇报了救援和人员被困情况,又紧着往现场去了。
郭劲波汇报的情况跟吴修修说的差不多,个别地方虽有出入,但都是些救火细节,作为公安厅副厅长,他的感受自然跟副市长不同。黎汉河一边叮嘱他注意安全一边又强调几点,一是救人,这是头等大事。二是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尤其现场群众的稳定工作,不能再节外生枝。说这话是郭劲波刚才提到,部分群众情绪过于激动,怒斥消防部门不作为,火灾发生半小时才到场,贻误时机,跟现场值勤的公安人员发生了冲突。也有人将矛头对准市委、市政府,现场质问为什么要修建这样一幢大楼?
无数事实证明,不管事故有多大,如果疏忽了现场群众的情绪,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个要害问题,那就是网络。如今网络是洪水猛兽,大批网民就怕你不出事,只要一出事,立马情绪高涨,在网上铺天盖地给你吐口水。想到这,黎汉河抓起电话,打给副秘书长曹玉林,问:“情况怎么样?”曹玉林忧心忡忡说:“情况非常不好,网络上已经炒翻了,潮水四起,各种声音都有。”
“挑重点的说!”黎汉河是省级高官中少有的对当下网络吃得透的一位,太了解网络的杀伤力了。不久前省里一次宣传会议上,他问宣传部一负责人,对眼下突发性网络事件,宣传部门有没有好的应对措施?那位负责人居然非常不屑地说:“首长放心吧,难不住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网络上再闹,也不起作用的。”黎汉河当时就哑巴了,没想到宣传部的同志这样回答他。问过没几天,江中市长刘路自杀,未等官方给出任何说法,网络上已风起云涌,有的没的真的假的全往里灌,江中方面还有省委想了无数办法,还是控制不住。气得黎汉河大声责骂那位负责人,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么,你掩给我看?那位负责人憋红着脸,话含在嘴里,就是吐不出来。
得提前想好预案。黎汉河这样做,并不是想替江中遮掩住什么,没那个必要,谁干的谁负责,有种惹事,就应该有种灭事。这是他一向坚持的处理问题的原则。但,这次黎汉河多了个心眼,事实上每起大事面前,黎汉河总是比别人能多出几个心眼。有人说他老谋深算,有人说他深藏不露,还有人说他肚子里全是阴谋,他都一笑了之,从不去反驳。
没有反驳的必要,政治从来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道理很早他就知道,而且从父辈那一代身上已经得到了无数次验证,黎汉河对此坚信不疑。还有,对政治家来说,每起事件都是政治事件,必须要有这个认识,不管此事跟政治沾不沾边,到了政治家手里,它就别无选择地要沾边了。好的政治家为什么手里总有牌打,是谁给了他那么多牌,事件。他能把普通事件演变为重大事件,能把突发事件演变为预谋事件,能把小事件放大成重大事件,当然,也能把真正的大事件化解成小事,这才是政治家面对事件时应该有的态度与胆略。没这个胆略及能耐,你会输得很惨。
黎汉河所以突然想到网络,内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让这次事件按自己的意志走,或者说,偌大的网络要成为他手中另一张牌!这是他在突然返回江中那一刻就决定了的,这阵听了曹玉林的回答,黎汉河隐隐有点兴奋,他的估计从来都不会错。
“网络上目前有三种意见,一是关心大火中受伤或遇难者人数,市政府目前还未举行新闻发布会,也未向外界公布伤亡情况,网民认为信息不透明,甚至怀疑江中又一次要玩哑巴游戏。二是对消防部门和政府火灾应急措施不到位提出批评,尤其半小时后消防车才到场,致使大火向主楼蔓延,引发大量网民的不满。三是相对深层次的,批评或质疑福莱儿商厦到底该不该建在中心广场。”
曹玉林不亏是黎汉河一手培养起来的,汇报既简炼又准确,基本是把黎汉河要的信息提供了。
事实上,住进酒店后,曹玉林第一任务就是打开网络,死盯住看,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网络。所有的帖子他都收藏并保存了起来,而且备了份。他知道,很快江中方面就会有所反应,目前是顾不上,一旦火势控制住或大火扑灭,江中的一半精力就要用在对付网络上。
这期间,曹玉林也做了些手脚,适当地给网络添了把火。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都说秘书长是领导的心腹,曹玉林觉得,光是心腹还不够,只懂领导心思而不为领导谋心思,不算是称职的秘书长。跟在领导身边,平时可以装聋作哑,无所作为,关键时候,必须知道往哪堆火里添哪种柴。
“江中方面呢,一点作为也没?”黎汉河问。
“半小时前,江中市政府网站发了图片新闻,算是对网络的一个引导吧。”
“什么内容?”
“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指挥得当,措施得力。还有,默达同志把头发都烧焦了,跟消防官兵一起往外抢救被困人员,一条胳膊负了伤。救护人员让他离开危险区,默达同志坚决不。还有莱蒽集团总裁向伊真,政府的报导中专门提到了她。”
黎汉河听了并不吃惊,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不管发生多大的灾情,政府报导首先要宣传的,就是如何组织抗灾救灾,如何展开人道主义救助。至于主要领导亲临一线,坐镇指挥,更是成了套路八股。独独心里感慨的,就是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这次算是逢着了机会,可以狠狠地出一下镜了。
市长刘路自杀后,关于派谁到江中主持政府工作,担任市长,就成了省里高层又一次权力博弈的一个热点。江中是江北第二大市,从政治角度讲,甚至还高于省会江州。因为从江中走出去的干部,这些年远远大于省会江州。省里四大班子中,三分之一成员都在江中干过,江中成了江北乃至中央选拔干部的一个摇篮,一个基地。可以说,只要挤身江中权力的核心,你的仕途,就别有一番天地了。
省里所以不提这个人选,一是刘路的后续问题没处理好,他老婆巩心还在四处上访,一时半会,谁也不敢下定论,只能拖着,兴许会不了了之,兴许,会引发更大的风波。这节骨眼上,哪个还敢提后续人选?另外,也跟黎汉河和省委书记叶广深意见不一致有关。
叶广深倒是主张快刀斩乱麻,已经提出两个人选让组织部门考察,还跟高层做了专门汇报。征求黎汉河意见时,黎汉河装作忧虑地说:“不用这么急吧,人还在太平间躺着,怎么着也得安葬了再派新人。”这句话等于是封了叶广深的口。现在的黎汉河已非刚上任时的黎汉河,很多方面都不会轻易给叶广深让步,甚至逼迫着叶广深。如此重要的人选,怎么能轻易向叶广深妥协呢。对江中,他是有大棋的啊……
黎汉河脑子里再次冒出山上看到的那个方案,方案的核心,一是在江中整贪肃治,借市长刘路自杀一案,狠狠敲一下山,震一震虎。不震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形势很可怕。他相信,这张网只要一撕开,就会露出很多人尾巴,包括叶广深,怕也不会稳坐太师椅了。不能让他们继续混行下去,更不能让江中结下另一张大网。二是彻底扭转江中发展战略,将江中发展思路重新回归到原来他提倡的路子上去。要把生态立市突出出来,构建和谐美好江中,简称和美江中。江中经济发展已经饱和,再上台阶,就是自欺欺人。再者,江中不需要经济神话,但绝不能丢掉“和美”二字!
上面不安排不等于下面不活动,如今空出一个位子多不容易,尤其是副省级计划单列市。自刘路出事那天,单是往黎汉河这边跑的,就不下二、三十位,有条件的没条件的全往里面挤,仿佛唐僧肉,不抢白不抢。最活跃的,自然是江中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情理之中。林默达借此次大火,在媒体造势,意图再也清楚不过。黎汉河倒要看看,这次他们能演出啥戏。
“好吧,继续关注,有新情况随时汇报,尤其市委和政府方面的。今晚大家都别睡觉了,打起精神,这可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了。”黎汉河加重了语气。
“按首长指示办,请首长放心,我们绝不懈怠。”曹玉林的声音异常兴奋,黎汉河这样说话,等于是充分肯定他了。同时,首长如此关注一场火灾,让他捕捉到另一层信息,或者叫可能,他不能不兴奋。
一个好的秘书长,关键在于能不能充分领会首长话里的意思,能不能准确捕捉到弦外之音。这是曹玉林到省政府后拿切身体会换回来的认识。很多话,首长是不会明示的,有时暗示也不会,怎么理解,理解到啥程度,就看下面人的悟性,还有平时对首长语言的准确把握。至于理解后如何执行,执行时尺度如何把握,更是考验一个部下的政治觉悟、品行与操守的基本渠道。有很多人丢了官职,都不明白错误出在哪。曹玉林相信,自己绝不会这么傻。
跟曹玉林通完电话,黎汉河再次让佟安把吴修修叫来。时间已到了凌晨一点,市里领导都没睡,一部分坚守在现场,更多的,按照市委、市政府命令,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吴修修这次来的晚一点,接到电话大约四十分钟才到。刚进门,黎汉河就笑了,不能不笑,女人就是女人,任何时候都比男人多那么一层。比之前面,吴修修猛一下亮了,惊艳了,像一朵出水芙蓉,蓬蓬勃勃盛开在那里。
“行啊,吴市长,还有时间打扮自己。”
吴修修脸腾地一红。今晚她是揣着个人目的来的,这样打扮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江中市长空缺,每个人心里都不安。吴修修自然不敢谋太高,市长一职她是不敢想的,但是,假若林默达屁股一挪,到了正职位子上,那,常务副市长一职?
“见首长,哪能不懂规矩。”吴修修不大自然地抚了抚额前垂落的头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点。
“什么规矩,哪有那么多规矩?”黎汉河笑说一句,他不想让吴修修太过紧张。今天找她来,黎汉河不是为了火灾,火灾有什么呢,没必要把自己搞这么紧张。他找吴修修,是想听听别的。
“吴市长你坐,今天找你来,不是谈火灾,我们换点别的,谈谈你,怎么样?”黎汉河笑望着吴修修,拉开了话头。
吴修修惊讶极了:“谈别的?谈我?”
“怎么,不愿意跟我汇报汇报思想?”
“愿意,愿意,首长,我……”吴修修语塞,脑子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一双眼睛扑闪着,想从黎汉河身上找到答案。
“你不是对自己的工作有很多想法吧,好,今晚就告诉我,我要好好听听。”
吴修修做梦都没想到,黎汉河深夜唤她来,竟是想听这个。她激动得不知说什么了。嘴巴翕动着,脸色涨得通红。半天才说:“首长,那我就大胆说了?”
“啰嗦!你吴市长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黎汉河听上去是在训,其实是在鼓励。吴修修眼里跳出两串火苗。
这晚,吴修修是彻底放开了。一则她是受到了鼓舞,二来,她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对江中工作,以及自己下一步目标,她有一肚子话要说。
黎汉河听得很认真,时而竖起眉头,时而单手托腮,做凝思状。随着吴修修满含**的述说,黎汉河陷了进去。尤其吴修修讲到江中投资乱象,讲到大片土地被毫无原则地出让,许多不该上的项目,一个个上马。政绩项目,人情项目,还有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所谓“互惠互利”项目,一个争一个的上。黎汉河的心,就使劲痛起来。这些都是常事,在官场司空见惯,任何地方都能听到,也能看到。黎汉河从来不觉得这事严重,因为要发展,就得容许各种非正常存在,所谓泥沙俱下就是这个道理。可听说这些事发生在他引以为豪的江中,心里就不是那股味了。
好久以来,黎汉河都以为,江中没乱,还是他主政时的江中,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中。罗浩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对他,还不敢太过分。现在看来,他被自己骗了,更被别人骗了。
“是这样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感觉身体也跟着虚脱。
“首长您没事吧?”见黎汉河面色变暗,吴修修忽然生出一丝怕。紧忙起身,下意识地就要给黎汉河按摩。吴修修懂点按摩术,曾经的日子里,也给黎汉河按摩过,黎汉河还夸她手艺不错,说以后有机会,让她好好按一下。
黎汉河轻轻一摆手,阻止住吴修修。他是需要有人按一下,都说当官好,可当官要承受多大压力。就说今晚吧,吴修修没说以前,黎汉河心情愉快,精神饱满。才一支烟的工夫,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代之以沉重,喘不过气。但他不能让吴修修按。一则现在是晚上,他找吴修修来是谈工作,是掌握她思想动态,而不是搞没名堂的事。二来,透过今晚吴修修的打扮还有表情,黎汉河忽然觉得,这女人有点想入非非。
这不好,真的不好。
人是不能乱的。黎汉河从不认为自己私生活方面有多检点,实话实说,这方面他的确不那么检点,也不需要检点。人活得太干净,就没有况味,更少诸多乐趣。况且天底下,没哪个人能活得干净。
人是有欲望有杂念的,面对这么多**,谁也不可能做到心静如水。欲望和杂念有时更是人奋斗或拼搏的动力,这点上,黎汉河想得很明白。但事情跟事情不同,不能因为他不干净,就对谁也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换句话说,杂草不是哪块地都能种的,必须挑地。男人不是对哪个女人都能生情的,欲望是张床,但这张床不是谁都能上。对吴修修,黎汉河绝对是干净的,绝无那种欲望。这是块好地,经营好了,能给他长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黎汉河需要这样一些地,越多越好。
“吴市长啊,照你这么说,江中变了?”
吴修修已经站起的身子复又坐下,她也从黎汉河眼里看到一些东西,及时地收回了愚蠢想法。
“是,变了。”她重重说。
“我要你谈得明白点。”
其实吴修修已经谈得够明白了,黎汉河所以还要重复,是内心里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服输。他黎汉河何时服过输啊,虽然说早对罗浩武失望,可对江中这片土地,他一直是有热情的,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片土地沦陷的事实。
是的,沦陷!这词虽然不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首长。”吴修修叫了一声,语气更诚恳地道:“江中跟您以前在时,大不一样了,再这样下去,危险啊。”
“会有什么危险?”黎汉河像是问自己。
“会把首长一手打造的这片基业毁掉,修修知道,江中对首长,份量重啊。”
黎汉河心动了几动,吴修修用了基业,而不是平常人们说的大本营。基业两个字,似乎更吻合他的心,也更让他动情。他摇摇头,把不痛快的东西全都驱赶掉,愤怒是闲的,于事无补,要尽快想到解决的办法,最好能力挽狂澜!
“修修,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江中恢复到以前?”黎汉河忽然换了称呼,他也许是无意或者顺口叫出的,对吴修修来说,却很致命,不过吴修修还是克制住了。人不能太贪,她从首长这里得到的已经够多,再不知足,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换人!”吴修修也学黎汉河的样子,咬住牙说。
“换谁?”
“罗是不能再干了,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首长对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几年前。他现在让人无法琢磨,江中到今天,我个人觉得,是有人有意为之,明着为首长守业,其实是毁,是想彻底改弦易辙。”
吴修修一气说了罗浩武不少坏话狠话,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可今晚,居然毫无禁忌地说了。
这些话其实早就在她心里,早就想说给黎汉河听,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天,算是把内心的委屈还有不满还有种种想法都道了出来。
黎汉河听得很认真,情绪随吴修修的情绪而变化。谈完罗浩武,话题终于落到市长人选上,吴修修没学刚才那样激动,突然变得收敛,说话也没前面那么直白了。
“至于市长,我想首长肯定有了理想人选,修修也不敢多说。”
黎汉河听出她语气的变化,非常有意思的笑了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说,就把话说完。”
吴修修不敢贸然接话,低头沉思一会,不说看来是不行了,再保留,反让首长觉得她不贴心。一狠心道:“原市长刘路是好人,也是好官,可惜啊,被人逼没了。老林是志在必得,可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他要是接任市长,怕是江中,比现在更让人失望。”
清楚了,黎汉河要的就是这句话。答案早就在他心里,只是需要进一步确证。不是说黎汉河不自信,事关江中,必须谨慎再谨慎。换别的市,他哪用得着这么费劲。
他感激地看着吴修修,这一刻的吴修修,忽然在他眼里有了风情。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凌晨三点。黎汉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心想该送她回去了。遂做出一幅轻松样:“好,今天谈得好愉快,希望今后能跟你多面对面交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黎汉河的话非常夸张,吴修修却有种怅然若失的伤感。送吴修修走时,黎汉河有意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好好工作,我把江中交给你了,你要为江中负责,更要为我负责。”
吴修修的身体猛地一震,黎汉河明显感觉到了,同时也感觉到吴修修并不想离开。他安抚性地再次拍拍她的肩,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想吴市长比我懂,劲波副厅长在这边,火灾的事,多跟他通通气。”
这话等于是一语几关,黎汉河相信吴修修不会听不明白。果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场大火以及大火掀起的连带反应中,吴修修发挥的作用非常大。
而且,江中市长人选,最终还真是按吴修修说的那样给定了。可叹林默达,要是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夜晚,还不知怎么恨吴修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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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汉河在江中又停留一天,本来他想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该交待的都交待过了,剩下的,就不该他去费心。但早上刚起床,就听说罗浩武紧急从国外往回赶,黎汉河只好多停留一天。
他要看看,罗浩武回来什么表现?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市委书记罗浩武回到了江中。同时,省里派出的事故调查组也到了江中。令黎汉河没有想到的是,调查组长由省委秘书长姚锡如担任,这事有点诡异。
大火发生后,姚锡如给他打过电话,询问他在什么地方,调研工作进行得如何?黎汉河知道这是省委书记叶广深让打的,没告诉姚锡如实情,只说是在下面,调研才开始。姚锡如也不敢多问,就大火情况向他做了简短汇报,都是冠冕堂皇那种,没一点新意。黎汉河听到中间,打断姚锡如,跟他强调三点:一,要求江中方面全力以赴灭火,积极救援被困人员,尽最大努力减少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二,迅速成立事故调查组,查清失火原因,积极处理后续问题,坚决消除负面影响。以高度负责的态度,安抚好群众情绪,确保江中还有全省的社会稳定。三,迅速启动安全生产大检查,在全省范围内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安全检查,以事故为教训,不放过任何环节,彻底消除安全隐患,杜绝类似事故再发生。
黎汉河等于是把自己的态度亮给了姚锡如,至于省委具体怎么安排,他就不用过问了。当然,省府这边,他也丝毫不敢懈怠,这时候,两家就不是一盘棋,而是两盘棋了,尽管最后下出来是一盘棋,外界看着也是一盘棋,但棋中滋味绝对不一样。
黎汉河连着跟李国庆交待几次,怎么跟进,怎么监控,具体做哪些工作,表什么态,讲得非常清楚,也非常严肃。任何时候,程序上都不能马虎,哪怕是虚的,也要虚在第一时间。
得悉姚锡如亲自带队下来,黎汉河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对火灾,他已改变了态度,不像前两天那么“高度关注”了,这功劳也归于吴修修。那晚吴修修的谈话让他明白,不管江中发生什么事,都有人替他盯着内情,没人能把他瞒过去。作为一省之长,没必要为一场火灾寝食不安。可是刚刚轻松没一天,有人又将他军了。
叶广深还是不简单啊,以最快的速度把总管派下来督阵,仅凭此点,就比他出手狠。同时也足以证明,这场大火,还是烧到了叶广深心上。
盯着名单看半天,黎汉河摇了摇头。省府这边下来的是一名副省长,还有安监局长,以及安委会一名副主任。调查组七名成员,除去三位专家,他能信得过的,只有安委会副主任一人。副省长是中立派,见了他笑,见了叶广深同样笑,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想讨好。
黎汉河最反感这种人,但这名副省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某大部委工作,有背景,上面也跟黎汉河打过招呼,黎汉河只能以笑脸相对。
想必叶广深把他派下来,也是处于这种考虑。安监局长杨运才是他在名单中最不想看到的,这人从他到江北,就一直喜欢不起来。年前省里调整班子,黎汉河坚决想把他拿下,换安监局一名副职上去,后来还是妥协了。妥协的原因是此人根太深,超乎他的想象,尤其跟叶广深这条线,有着种种扯不清的关系。把此人派来,用意再也清楚不过,就是平息风波,控制事态。
黎汉河感觉到一股敌意,冷嗖嗖的。本来他不愿多想,发生这样大的事故,他的心情很难受,尤其得知死了那么多人,心情更是沉重、悲哀、愤怒,想撕碎什么,想冲江中的天空大喝上几声。
不管怎么,他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懂得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在他的天平上,“正”和“反”两个字,究该怎么写,他还清楚。但对方搞这套,他就有点不高兴。闷半天,黎汉河觉得必须采取点什么措施,否则,有人还真能把这场火灭干净。
“佟安吗,让曹秘书长过来一下。”黎汉河毫不迟疑地抓起电话,命令佟安。很快,曹玉林来了,身后跟着佟安。黎汉河扫一眼曹玉林,一个大胆的想法跳了出来。他说:“玉林你马上去江中,直接找市委报到,此行的任务是,代表省政府督查工作,至于省里面需要谁,直接找国庆秘书长,让他迅速给你派来。动作要快,这是一。二,去了怎么开展工作,具体做什么,怎么跟调查组配合,这些,不用我教你了吧?”
曹玉林懵了,他哪里能想到黎汉河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回答到:“按首长指示办,保证把工作做好。”
“现在保证为时过早,我要提醒你,这场大火会把江中烧乱,弄不好,整个江北都要被烧乱。你去的中心工作,不是冲火,火由省委姚秘书长他们去查,你是奔工作去。”黎汉河说的有些激动,说时,脑子里不断闪出姚锡如、罗浩武等人的影子。每次突发事件,两个阵营就自觉排起了队,上次市长刘路自杀也是。相比而言,他这面力量还是弱了点,这是他脾气突然变坏的关键原因。
得有人啊,什么时候,人都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因素。
沉吟片刻,他重重拍了下曹玉林的肩,用长兄般的口吻说:“懂不懂,江中不能乱,任何时候都不能乱。”
这个“乱”字,黎汉河说的很重、很苦,几乎是从心最深的那个地方吐出来的。曹玉林被感染,短短几分钟,曹玉林就深刻领会到黎汉河的一片苦心,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他也重重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曹玉林走了,黎汉河像是刚刚游完一场泳,体力严重透支,头天晚上吴修修带给他的美妙还有自信顷刻间没了,取而代之的,除了疲累,就是沉重!
不该这样啊,他什么时候失去过自信,什么时候又被别人搞乱过?
“离开江中,准备去三江!”过了很长一会,黎汉河突然起身,冲佟安说。
江中市委召开紧急会议。会议由刚刚赶回来的市委书记罗浩武主持,在家常委还有四大班子领导全都参加。
罗浩武五十多岁,比黎汉河年长几岁,但从精神状况看,远没黎汉河那么有精气神。一张脸阴沉着,眉宇间藏满了心事,尤其今天,心事特别重。嘴唇黑紫,一看就是心脏有问题。下巴上有颗紫色的痣,上面留着一撮毛,严重影响了他的美感。不过对于一位官员来说,长什么样不重要,干什么或者怎么干才重要。
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衣服都没顾上换,直接从火灾现场赶来。他看上去比罗浩武更累,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发着青,头发没了一半,剩下一半,也全是被火烤了的。一股子烟熏味浓烈地散开,弥漫在会议室。他身边还有几位领导,也都穿着现场救火的衣服,有些烧开了洞,有些烂了几道口子,几乎被烟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仅从这些人的神态看,这场大火绝对不小。
副市长吴修修也来了,昨晚见黎汉河时,她还打扮得端庄得体,略略透着华贵,此时,完全一副乞丐相。整张脸像是被烟熏黄了似的,发着瘆人的光。头发虽是没乱,但明显有几处,被火烤焦了。她穿一套平时工作中根本不穿的工装,是去年市里干部支持农田建设时发的,一直压在柜子里,这次被苏灿翻腾了出来,正好派了用场。工装两个肩膀全被刮烂,露出下面的衬衫来,扣子也掉了两颗,上面密密麻麻烧开着好些洞,大腿那儿还扯下一片,非主流那样悬挂着。
罗浩武扫了一眼,冲疲惫不堪的领导们说:“大家辛苦了,我在这里先向大家说声谢。”接着,话头一转,谈起了这场大火。
罗浩武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这场大火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充分暴露出我们工作中的薄弱环节。平时我们对安全的重视只挂在嘴上,写在墙上,很少落实到行动上,这场大火算是烧醒了我们。
“灾难啊,同志们。”罗浩武重重叹了一声,带着检讨的口吻冲在座各位说了声对不起。看来,他已经主动把这场大火的责任背了起来,不背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只要出了重大安全事故,责任就是一、二把手的。这点,罗浩武非常清楚。市长刘路死了,没有人替他背这口锅,迟背不如早背,现在背了,至少还能起到一点安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接下来,罗浩武就开始谈第二层意思,那就是彻查!要求市委、市政府在家人员发扬连续作战不怕辛苦的精神,一切为民着想,为江中发展的大局着想。坚决查清查实火灾原因,迅速拿出整改方案。
谈到这儿,罗浩武顿了一下,道:“鉴于此次火灾造成的不良影响巨大,我个人建议,由公安机关立即对莱蒽集团主要负责人以及商厦负责人采取措施,火灾原因查清前,不得离开江中。”
罗浩武的头垂了下去。看得出,他说这番话,是下了好大决心的。他的这番话确也震动了会场所有人,几乎现场的人都抬起了头,有点发傻地看住他。
在座的,基本算是江中的权力核心层,关于莱蒽集团跟罗浩武的关系,大家都清楚。如果不是罗浩武,莱蒽大厦能修在中心广场?罗浩武突然提出控制莱蒽的人,真还把众人吓了一跳。当确信罗浩武不是开玩笑时,大家全都低下了头。常务副市长林默达想插话,肯定是要打个圆场什么的,罗浩武眼睛一瞪,林默达迅速将话收回去,正正经经坐在那。罗浩武接着指示:“尽快核实伤亡人数,如实向社会各界通报,接受社会批评。”
这句话罗浩武说的很精炼,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完,他收拾东西,意思就是会议到这里结束。
林默达本来还想补充几点,一看罗浩武脸比黑煞还黑,咽口唾沫,端起水杯刚要起身,又听罗浩武说:“别人先走,默达你留几分钟。”林默达在众人的张望中原将水杯放桌上,有意抹了把脸。那脸一道子白一道子黑,中间还有几道子青和紫,染得跟鬼一样。
人们相继离开会场,有几个露出不想走的心迹。罗浩武刚回来,这些人心里有不少话急着跟他说,罗浩武也懂,但他不能这么做,冲磨磨蹭蹭的几个人恨了几眼,几双脚步知趣地离开会议室。
“默达啊,这场火……”等众人走后,罗浩武坐下,跟林默达拉开了话头。
“实在对不住书记,我没把家看好。”林默达开口就做检讨。这也是官场一门艺术,人家不在,整个市里工作由你主持,出了问题,你当然得走在最前面。
罗浩武摆摆手,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留下林默达,也不是想听检讨,而是要跟他定火灾调子。
“跟我讲实话,到底死了多少人?”
“这……”林默达犹豫着,垂下了头。
“不便说是不,这里没别人。”罗浩武又强调了一句。
“具体数字嘛,我也不大清楚,由消防和公安那边负责核实。不过……”
“不过什么?”
“这次情况有点糟。”
此时的罗浩武心里是很难受的,其实死伤人数,除轻伤外,他在回来的途中就已得知。如果连这些数字都弄不清,还怎么当这个市委书记?他用这种方式,是想听听林默达这边的意思。有些事,公开讲是一回事,私下又是一回事,这就是为官的学问。尤其是数字。官场全部的学问都在数字里,有人说,为官一辈子,就是跟数字打交道,你要是把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搞懂搞明白,仕途这条道,你就能走到底。这话无不道理,想想这么多年,罗浩武哪一天不是跟数字打交道?发展要靠数据说话,增长要靠数据落实,招商引资更不用说,最大的考核指标,国民经济增长速度,不就是用数字来概括的吗。可是,这十个数字,不好玩啊。什么时候该大,大到多少,什么时候该小,小到啥程度,不只包涵着为官的学问,还牵扯到做官的良心。尤其这类事故,所有的人最终都会把目光盯到数字上。死亡多少,重伤多少,就不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一项庞大而又复杂的工程。目前,他和林默达,就成了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
林默达显然是只熟透的狐狸,如果刚才罗浩武不在会上那么讲,可能他也就如实地把自己掌握的数字说给罗浩武了。因为不管死伤多少,最终没有罗浩武的点头,哪个部门也不敢公布出去。可是刚才罗浩武会上那样一强调,林默达就不得不多出个心眼。谁知道罗浩武葫芦里卖什么药,此人可是老江湖啊,阴一套阳一套,忽明忽暗,常常弄得人搞不懂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市长刘路自杀后,林默达上下活动,一心想让自己的屁股挪过去。由常务副市长升为市长,这也在常理之中。罗浩武几次都说,默达啊,这下机会来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了。林默达以为,罗浩武是支持他的。于是在工作中,拼命往罗浩武这边靠,这一个月,几乎是罗浩武说啥,他干啥。不只如此,在生活上,更是想尽办法跟罗浩武拉近距离。两周前的一天,罗浩武老婆从国外回来了,林默达马上示意妻子,以请吃饭的名义,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条玉石项链送给了罗浩武妻子。罗浩武知道后,带着批评的口吻说:“默达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共事多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搞这一套呢?”说着,将项链还给了林默达。林默达当时没看,生怕罗浩武说出更重的话来,慌忙将项链收起。结果到家中,交给妻子,妻子大惊失色,说:“不是这条,掉包了!”林默达仔细一瞧,果然被掉包。两条项链外观上一模一样,无论成色还是款式,以及做工,都分辨不出真伪。但林默达妻子是这方面的行家,家里还有一台从英国弄来的专门鉴定珠宝的仪器。经仪器一鉴定,真伪立刻就显,还回的这条是假货,高仿品。老婆不甘心,说怎么能这样,既然收,就光明正大地收,要退,就完璧归赵。气愤中要给罗浩武老婆打电话,被林默达劝住。
林默达原以为,罗浩武是明退暗收,玩一种表面游戏。送过去的那条项链可是他家的宝贝啊,在香港市场少说也值二十万欧元,还回的这条五万人民币都值不了。可哪知罗浩武居然真拿他一家当傻子,更可气的,此后林默达去省里,有人明确告诉他,市长人选,罗浩武向省委推荐的不是他林默达,另有其人。不只如此,罗浩武在书记叶广深面前,还告了他一大堆恶状,其中最重的一条,就是跟原市长刘路同流合污,很多事上给市委和省委找麻烦!
林默达这才清楚,阻挡他前进脚步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笑里藏刀的罗浩武。心里那个气哟,不知找谁发。老婆更狠,得悉实情,老婆近乎疯狂,一面诅咒他不但脑子进了水,眼睛也让风灌满了,辩不清人辩不清路,一面又吵嚷着找罗浩武老婆算账。“凭什么,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既然下黑手,也别怪咱不仁,哪天把老娘惹急了,把他家男盗女娼的事全说出去。”
林默达老婆最早是名公交司机,靠着林默达,一步步发家,如今是江中一家保险公司总经理。当然她的做派还是公交司机,这从说话做事的气派中就能看得出来。林默达求饶:“好了老婆,不嚷了,就当被狼咬了一口,江上来的水上去,你也别心疼那物了,有机会再帮你弄一条更好的。”
“去!”老婆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心疼那东西啊,我才不稀罕呢。物再多也是死的,我是心疼你,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一语捅到了林默达痛处。
这一次,林默达说啥也不能当白痴,他得让罗浩武知道,他林默达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是谁想拿捏就能拿捏的,适当时候,他这个哑巴,也会张口咬人。
他沉吟着,故意做出一副痛苦样,好像自己还没从现场气氛中走出来。罗浩武试探了一下,知道林默达不肯跟他讲实话,他呢,也自然不会把掌握到的说出来。于是两人很快又打起官腔来。
“那就让他们尽快搞清数字,你负责抓核实,同时,要将这场大火的真实情况,以最快速度向省委省府汇报,再晚,我们就不好交待了。”
林默达心里恨恨道,不亏是老狐狸,又给他挖了一个坑。什么叫负责核实,还不是把这最难啃的骨头抛给他。心里恨着,嘴上却说:“我已电话向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作了汇报,省里也派来调查组,我们积极配合就是。目前难度就是汉河首长联系不上,跟秘书联系过几次,温秘书说他老板在基层调研,具体去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罗浩武鼻子里冷笑几声,老板去哪秘书会不知道,人家是不想告诉你。
“这样啊,我还以为已经跟汉河同志汇报过了。”罗浩武慢悠悠的,手里捏着一支笔,笔头对在桌上,把它转过来,又转过去,表情显得复杂。半天后说:“那就让办公室再加紧联系吧,实在不行,你我当面向他汇报。”
哑谜打到这,两人都觉再打不出什么来了,一大堆事还等着他们呢。罗浩武叹了一声,林默达也叹了一声,同时起身,朝会议室外走去。快要分手时,罗浩武又说:“现场你就不再去了吧,交给他们,你把精力腾出来,加强跟省里调查组的联系。对了,接待事宜安排好没?”
“这事交待给两边秘书处了,相信他们会安排好。”林默达一边回答,一边紧着下楼。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十万火急,必须马上处理。
罗浩武看着林默达慌里慌张的样子,摇了摇头,心事很重地上楼去了。
林默达一进办公室,马上打电话将政府网站的负责人叫来,指示道:“关于大火的报导全部撤下来,所有照片统统删掉,市委做出明确指示前,有关火灾内容,一律不许报导,听明白了没?”指示完还不放心,又叫来秘书长李能仁,特意叮嘱一番,让李能仁最近替网站把把关,千万别犯下什么错误。
李能仁自然懂得里面重要性,很严肃地冲网站负责人说:“从现在起,网站发的内容,必须逐级审批,没有我的最后签字,一个字也不能发。”
负责人吓坏了,来之前他刚刚发出一篇长稿,重点宣传林默达,又新增林默达十几张图片,还添了副市长吴修修三张。当时就有编辑提醒他,这样宣传政府领导,市委那边怎么看啊?他还怪怪地瞪了编辑一眼,斥责道:“这是政府网站,不是市委网站,不宣传政府宣传谁?”两位领导如此在意网站,弄得他心里直打鼓,难道他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