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今开始追求你
“她的表情怎样?开心亦或怀念?生气还是——”叶森然问白衣黑裤的服务生。
服务生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老板,“何小姐起身去了洗手间。”
叶森然微微有些怔忪,然后忍不住一手成拳抵住鼻端低低笑,最终演变成朗朗大笑。
“谢谢你,你可以下去了。”叶森然几乎咳呛着对服务生说。
以前的何平,大抵会浑身燃烧着火焰,冲上来找他算帐,揪起他的衣襟,怒不可遏地质问他究竟想干什么;又或者,把一切强烈的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喜怒哀乐,七情上面。
可是如今,何平懂得平静地起身去洗手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表情。
有些遗憾呵,叶森然想。
服务生立刻从办公室里退出来,边往外走边朝坐在门外办公桌后的吴秘书呲牙。
老板疯掉了!
恋爱中的男人统统都疯掉了!吴秘书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办公室里,叶森然总算止住了朗笑,打开办公桌的抽屉,自里面取出一份邀请函。
这是一份建校八十五周年的校友会邀请函,措辞严谨诚恳,诚邀本校毕业的校友参加聚会。
一个月前,他收到这份邀请函。大学同学中许多人已经去往海外,一部分返回自己家乡或者去到外地发展,音信杳然。只有少数同学还留在本埠,只是也绝少往来。
是故,叶森然前去赴会的欲望并不强烈,直到,现在。
拿起桌上的电话,叶森然拨打邀请函下方的联系人电话,脸上挂着一丝他不自知的微笑。
电话接通,叶森然自报山门。
“你好,我是第七十九届毕业生叶森然。”
彼端立刻报以热情的回应。
“我知道叶学长,你是本校毕业生里极有成就的校友之一,本校的酒店管理专业曾经想邀请学长为同学们做一次报告,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滔滔不绝……滔滔不绝……
叶森然耐心地听对方长篇大论,直到对方自己意识到他完全把持了言语权。
“哈哈,我一时太兴奋了!”
“没关系,这是我的荣幸。”叶森然笑了笑,“我这次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由校友会发起方发一封邀请函给何平同学。”
“没问题!何平同学是第几届毕业的?”对方十分爽快。
“……”叶森然微顿,“何平同学没有自本校毕业。”
“这——”对方有片刻犹豫,“本次校友会,主要的邀请对象是在校生和本校历届毕业生中的代表性人物——”
叶森然微笑,“我知道,不过我与何平同学经年未见,想借此机会与何平同学见上一面,我会为校友会挪出一段时间,想必可以同酒店管理专业的学弟学妹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流。”
对方沉默片刻,仿佛考虑,然后,对方“哈哈”笑起来。
“叶学长果然商人本色,好,我答应了。学长有没有何平同学的联系方式?”
“我有她家的通信地址。”叶森然说出那串熟烂于心的地址。
“那么就恭候学长大驾了。”
两人道别挂上电话。
叶森然望着手里的邀请函,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笑纹。
吴秘书恰在此时送中秋庆典活动草拟的菜单进来,瞥见老板脸上的笑纹,只觉得浑身发毛。
何平下班回家,在家门口与司机兼保镖的中年人告别。
何平原不想如此张扬,她毕竟只是寻常人家长大的平凡女孩,不过是担了一个衔务,她不觉得需要司机和保镖。
太过招摇与夸张。
然则老曼泰尼亚执意要她留一个司机在身边。
“有什么要紧的事时,也好有人守望相助。”
何平拗不过老人,最终选了一个貌不惊人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何小姐明天什么时候用车?”司机极本分,从不多话。
“我明天休息,想在家里呆一天,你可以不用来。如果我有事要用车,会通知你的。麻烦你了,王师傅。”
“不麻烦。”司机下车,转到车身另一侧,替何平拉开车门。
“再见,王师傅。”
“再见,何小姐。”
何平踏上自家台阶,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天井里有奶奶辟的花畦,种着几丛**,如今开得正盛,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常见的黄白紫三色,然而在风中摇曳怒放,恣意舒展,却一样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何平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来,细细观看。
“蹲在那里看什么呢?”何平祖母听见门外响动,自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蹲在那里的何平。
“在看奶奶种的**。”何平站起身。
何平祖母微笑,“这些**生命力真顽强,前几年种下去,也没怎么打理,不过是见天浇水罢了,想不到竟然年年开花。”
何平揽住老祖母的肩头。“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陶渊明实是咏菊高手,舍他其谁?”
老祖母笑而不语,只是看着自己的孙女,这才是当年那个喜欢文学,一心想女承父业,当个语文老师的小平平呵。
祖孙两人并立在天井里,共赏**,直到何平妈妈在屋里头叫人。
“妈妈,平平回了没有?”
“妈妈,我回来了。”何平朝老祖母挤眼睛,“老佛爷,请进屋吧,圣母皇太后叫人了。”
祖孙两人齐齐一笑,相偕进屋。
“喏,你的快递。”何平妈妈从书报架上取出一只快递信封给何平。
何平接过来掂了掂分量,很轻。再看发件人,是一个极陌生的名字。
何平有些疑惑。倘使是公事,所有信件都应该发到暂时充做办公室的酒店套房才对。
取过裁纸刀,挑开封口,微微撑开,何平往里看了看。
里头是另一只小信封。
倒出来拿到手里,何平眯了眯眼睛。
这是一款建校八十五周年的特制信封,信封的左上角有一枚圆形校徽标志,中心是两个篆体字,外围上方是英文校名,下方是建校年份。
何平不是不怀念的。
她拼命刻苦了三年,才考进的大学,为了圆父亲因为出身问题未尝就读的遗憾,可是,仅仅只读了一个学期。
怀念,并且,遗憾。
取出信封里的信纸,何平细细看了一遍。
这是一封邀请函,邀请她参加建校八十五周年的校友会。
“怎么了,平平?”老祖母从厨房间里出来,看见何平脸上迢遥的表情,轻轻问。
何平摇了摇手里的邀请函。“大学建校八十五周年,请我去参加校友会。”
何平祖母微微一笑。“这是好事呵。说明还有同学记得你。”
这时何平爸爸也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听就母亲和女儿的对话,也点头表示同意。
“平平应该多和同学走动走动,省得无事就窝在家里,一点女孩子的活动也没有。”
“平平不是有几个很要好的室友?不晓得会不会遇上?”何平妈妈也加入讨论,一手还端着一个汤碗。
何平笑,“还有什么菜?我去端。”
“不用不用,你去洗洗手,就可以开饭了。”何平妈妈大力挥动空着的那只手。
“老伴儿,当心汤!”何平爸爸赶紧提醒。
何平忍不住笑得肩膀抖动,再看了一眼手里的邀请函,暗暗想,也许,是应该和同学走动走动了。
周日起床,拉开窗帘,只见外头天气晴朗,金光浮动,教人心情大好。
何平洗漱下楼,祖母和父母都已经起床,坐在早餐桌边等她。
“奶奶,你们以后不用等我吃早点的。”何平赶紧走过去落座。
“得督着你啊,免得你把胃弄坏了,现在的白领哪个不是五十肩六十胃?”何平妈妈满口新名词。
啊?何平呆了呆,什么是五十肩六十胃?
“就是关节炎胃炎这些老年病提前上身的意思。”何平爸爸自报纸后头替女儿做名词解释。
“哦。”何平喏喏称是,不敢回嘴,要教母亲知道她也时时开会到错过吃饭时间,大抵母亲会化身少儿节目里的“营养超人”,一日三餐跳出来监督她。
“今天有你喜欢的——”何平妈妈先给何平盛了一碗高粱小米粥,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一只碟子来,“三丝春卷。”
春卷搁油里炸得金黄,一只只仿佛长长小小的枕头,整齐地码放在碟子里。
“呵呵,谢谢妈妈。”何平眉花眼笑。国外超市里也买得到速冻春卷,可以回家自己煎熟了吃,然总不如母亲自己拌馅儿包的那么美味。
夹起一只,在小作料碟里沾了一点点醋,轻轻咬一口,酥脆的皮,香糯的馅儿,细细咀嚼,能吃出里头黄芽菜黑木耳荠菜笋丝的清香以及肉丝的肉香,齿颊留芳,几乎让人想连着舌头一起吞下去。
何平一气吃了四只,还不过瘾。
“妈妈,还有没有?”
“没有了。”何平妈妈摊手,女儿吃得香甜,她自然最开心,可是,“油炸食品,限量供应。”
“惨无人道啊~~~~~”何平控诉。
“下周请早。”何平妈妈手一挥,很有总指挥的味道。
“好了平平,时间也不早了,你是不是应该换衣服出门了?”何平祖母问孙女。
“哦。”何平起身。
何平祖母和妈妈也同时起来。
“奶奶妈妈你们慢慢吃好了。”何平不解。
“我们上去给你当参谋,提提意见。”何平妈妈挽着婆婆对女儿说。
何平也不反对,祖孙婆媳三人上楼,何平拉开衣橱,取出一件米白色七分袖针织一字领及臀套衫,搭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另取了一件英伦风格的外套,配在一起给祖母和母亲看。
何平奶奶和妈妈齐齐摇头。“太素净了,再换一套试试。”
深知争不过两老,何平又换了一套粉色有木耳边长袖外套搭一条及膝白色滚手绣蕾丝花边裙子。
“太职业装了。”
何平垮下肩来。“奶奶,妈妈,我只是去参加校友会而已!”
“稍微活泼一些嘛。”老奶奶推推老花镜建议说。
“最后一次!”何平说。
“是是是,最后一次!”何平祖母何平妈妈两婆媳点头如捣蒜。
何平站在学校正门口,仰头望着红砖门柱平檐下门楣上的四个红字,感慨万千。
彼时她是多么以自己的学子身份而骄傲呵!
每日里都会把校徽戴在身上,不为炫耀,仅仅是因为自豪。
然则她却最终没能在这里毕业,穿上心向往之的灰蓝色学士服,与好友合照留念,终是没有。
轻轻眨动眼睫,将微微潮润的泪意一点点压下去,何平迈步走进这所她只就读了一个学期的大学校园。
在门口门卫室门明校友会接待处所在,何平在幽谧宁静的校园中缓步向前,蓦然想起,初入学时,同寝室里的朋友一起参加校区的徒步趣味定向比赛,寻找被事先藏匿起来的“宝藏”,老学究引经据典,打工妹身先士卒,恋爱狂一路担心白色花包裙是否会被弄脏刮破,只有她,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受教。
一切仿佛都还在眼前,却已经过了半个轮回。
何平轻声叹息,风把声音送远,又仿佛被幽僻小径上淡淡弥漫的雾水稀释淹没。
转出林间小径,校友会接待处赫然在望。
何平想,把校友会接待处设在这座以为纪念首任校长和李老校长而命名的大礼堂,本身便是对校园风雨八十五周年历程的一种敬礼。
何平慢慢走过草坪,感受茸茸细草在脚底的微妙感觉,终于走到大礼堂前。
有同学在大礼堂前搭桌接待,何平上前递上自己的邀请函。
戴眼镜看起来一脸恭敬严谨的男生接过邀请函,确认了何平的身份,向何平微笑。
“何平学姐,欢迎回母校一游。”
何平点头,即使只读了一个学期,这里也是她心中永远的母校。
“现在校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何平学姐想不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眼镜男生十分周到地推出一个女生来,“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导游。”
何平忍不住笑着点头,都还是热情的孩子呵。
那女生十分健谈,大致将几年来学校的变化讲了一讲,不时觑一眼何平,仿佛有什么话憋在肚子里,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何平只是微笑。若是六年前,她还是最初的何平,一定会忍不住问这个女生,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可是六年后的今天,何平早已经学会,什么时候要保持沉默。
女生有些不知道怎样应对这个微笑起来很温暖,可是却也很遥远的学姐,倒是何平伸出手挽住女生的臂弯。
“告诉我,食堂的饭菜现在是不是象以前那样,恐怖得令人自己回寝室泡方便面?”何平对食堂,一直爱恨掺半,多数时候总是不好吃的,然则食堂大师傅烧的一款南乳肉却教人吮指回味,直今未忘。
女生的话又多了起来。
“学姐说的食堂,是还没有改建以前的吧?现在的本部食堂据说比改建之前的有很大的进步……”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何平嘴边噙笑,也不打断小学妹。
如果她没有因为叶森然而远走美国,或者她的大学生涯,也将是这样的罢?
“学姐想不想看看以前住的宿舍?”
何平不是不心动的。
“方便吗?”
“没关系的,学姐,我们都知道是建校八十五周年校友会啊,大家都会行个方便的。”女生拍胸脯。
何平抿唇笑,这个学妹,有些像打工妹呢。
“都安排好了?”叶森然在电话里问吴秘书。
“是的,今天和下周六、日的行程都做了相应变更,一定不会对您造成影响。”吴秘书打扮停当,已经准备同女儿出门,听见老板电话,还是分心出来翻查了一下自己的掌上电脑。
“谢谢你,吴秘书。祝你晚上演唱会玩得愉快。”叶森然率先挂上电话,将电话抵在下巴下,微微笑了一下。
会是惊喜,还是惊吓呢?
他很期待呵。
驱车到学校,叶森然并没有将车停进校区,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处停车场,然后步行走进学校。
轻车熟路找到大礼堂,眼镜男生一眼认出了他。
“叶学长。”
“你好,陈同学。”叶森然与之握手。
“叶学长本人比照片上更有风度。”眼镜男生镜片后眸光闪动。
“长江后浪推前浪,陈同学一样气质不俗。”叶森然坦然微笑。
“这是校友会流程,校友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前,学长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故地重游一番。”眼镜男生同样微笑以对,同时递上一张流程表。
“谢谢陈同学。”叶森然接过流程表,迅速浏览一下,“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叶学长——”眼镜男生在叶森然转身欲走时,忍不住叫住他。
“?”叶森然挑眉。
“许多先到的学长学姐都去以前的宿舍故地重游了。”最终,眼镜男生只是这样说。
叶森然轻轻颌首致意,表示感谢。
眼镜男生望着叶森然怡然而去的背影,替那位何平学姐捏了一把汗。
被叶学长盯上,真不晓得是幸福还是不幸?
叶森然约略能感觉得出身后的男孩子其实并不太想让他这么顺利地找到何平,然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告诉了他何平的去向。
不过这不要紧。叶森然想,早晚会知道的。
现在最要紧是给何平一个Surprise。
他面带一丝微笑,只有眼底的一点点迫切光芒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走上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剪径,叶森然想起那些个他送何平回宿舍的夜晚或者白天。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爱情。
他们浪费了多么好的良辰美景呵。
叶森然在心中轻轻说。
终于,时隔六年以后,他又一次站在了她宿舍的楼下,抬起头,仰望那个窗口。
有女生经过,不免多看几眼穿浅灰色纯麻衬衫配一件V领短袖针织T-shirt搭牛仔裤运动鞋的颀长男子。
学校里不是没有男生这样穿,然则总没有这样好的效果,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味道。
但是这个男人穿得这样简单,却仿佛是时尚杂志里的模特,跑出画面,人间一游。
兼且用那样深情的眼神凝望虚空,真正叫人为之怦然心动。
“有些眼熟……”
“嗯……”
“……我想起来了……”
在女孩子窃窃私语声中,叶森然轻轻叫住一个短发运动型格的女生。
“同学,能不能麻烦你到三楼七号寝室叫一位何平同学下来一趟?”
女生爽快地点头,反身上楼去。
女生跑上三楼,找到七号寝室,果然里头有几个人在。
“谁是何平?外找!”
何平正在与导游同学浏览学校的学生网站,听见外找,有些意外。
“找我?”
“学姐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导游女生催促道。
何平虽则疑惑,还是起身下楼去了。
短发运动型格的女生瞥了导游女生一眼。
“你搞什么鬼?”
“她是何平啊。”
“那又怎样?”短发女生不以为然。
“你不知道何平学姐的故事?她是这间寝室里的一则——”导游女生斟酌了一下,“她是这间寝室里关于爱情的一则传奇。”
短发女生一脸茫然。
“来来来,且让我说与你听。”
何平不知道背后的寝室里,有人在转述她当年的爱情故事,她只是满怀疑惑地下了楼,走出宿舍楼的门廊。
然后——一眼看见了,站在那里,不动如山的男子。
叶森然看着何平从门廊里冲出来,穿着象牙白色七分袖长款套头衫,腰胯位置系一条银色金属环和细牛皮绳交织的腰链,接口地方别着一枚Chanel的玉白色山茶花,底下一条直管九分长牛仔裤搭一双黑色小羊皮软底平跟便鞋,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般,直直走到他跟前。
在他似笑非笑,深沉不语的注视下,何平伸出手,猛地揪住了叶森然的衣襟,拉得他微微低下了头。
女孩子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男子巧克力色的眸。
“叶森然!你究竟想干什么?!”何平咬着牙问。
叶森然望着眼前短发依旧,两颊通红,眼神明亮,气势汹汹女子,丝毫不恼,只是沉稳地微笑。
眼前似有浮光掠影,仿佛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六年时空骤然消失,一切都未曾改变,一切只如初见。
叶森然从肺腑中,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伸手,将何平揪住他衣襟的手,一点点,轻柔地掰开,然后合进自己的掌心里。
“真好,你还在,何平。”
何平稍早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点燃的火焰,蓦然就熄灭了。
何平发现,她竟然是懂得的。
懂得叶森然的叹息。
连她自己,都以为那个会暴走着不知所措的何平已经不在了。
然而真好,那样的何平,终究还在。
叶森然看着何平,微笑,本来已被拉低的头,顺势俯下,轻轻噙住她粉色微张的唇。
何平不解风情地睁大眼睛,怔忪数秒,浑身僵硬,思维空白,魂不附体。
叶森然轻吻着,并不用力加深这个吻,只仿佛是一只恋恋不去的蝴蝶,温柔地,只是无尽的温柔。
连时间都似为之凝固。
“啊……好浪漫啊……”
有女孩子的尖叫,打破静止的魔法。
迷思般的张力倏忽如潮水退去。
何平回过神来,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随之沸腾起来,连脑浆也不能幸免。
六年过去,她所有的淡定从容,在再一次遇见他后,蒸发殆尽。
“叶-森-然!”他都做了什么好事?她又都做了什么?
叶森然低低地笑,声音像最名贵的低音大提琴,带着浑厚低沉的胸腔共鸣。
他伸手,将何平纤细的肩膀揽进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忍不住撩动她柔软的额发,顺便拧了一下她的鼻尖。
“走罢,校友会快要开始了。”有些宠溺,有些无法言述的愉悦。
何平又有用脚尖踢他的胫骨的冲动了。
“窗后的那些小脑袋瓜很快就会将之杜撰为打情骂俏,发到网上去与人共享。”叶森然垂睫看了一眼何平洁白的脚踝,勾起嘴角愉快地说。“叶氏贵赟酒店集团执行总裁与著名古董珠宝大中国区市场经理在两人母校当众打情骂俏……”
何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放弃踹开叶森然的暴力冲动,算他说得有些道理。
只是……
“你今次又想借我平息怎样的流言?”何平勉力压下胸臆间沸反盈天的羞恼。
是她的初吻呵,她保留了二十五年的初吻。
六年间,她不是没有和男孩子约会过。
异国男子浪漫亦或热情,也仅仅是与她牵手拥抱。
从未有人,能吻上她的嘴唇。
不是矜持保守,只是没有遇见那个,她想奉上初吻的人,仅此而已。
“其实平息绯闻流言最快的办法,就是让流言成真,我亲爱的何平。”叶森然笑,吻一吻何平带着草木清香的头顶心。“今次的流言是什么呢?啊,是叶氏贵赟酒店集团的执行总裁叶森然对某亚裔女郎一见钟情。”
一切,同六年前,何其相似?
何平恍然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可是——”何平终于轻轻挣开叶森然的怀抱,在他们远离了女孩子们的好奇视线后。“我不想再帮你平息流言了。这一次,就让流言……成为流言罢。”
何平微微仰起头,凝望这个在她生命里留下浓重墨迹的男子。
同样的错误,天真的何平犯了一次,二十五岁的何平不会再犯一次。
叶森然微不可觉地挑眉,眼睫却轻轻垂下,嘴唇淡淡抿紧。
六年前,他那么轻易地,就松开了她的手,让她从他的生命中走开,一走,就是六年。久到,他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他的生命中来。可是,她就像是命运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不同于妹妹朗然,她是命运为他挑选的,在他的心安静冷寂了那么久之后。
他,又怎么会让她再一次,从他指间走开呢?
然后,叶森然微笑,绅士地弯起手臂。
“我想,肯定有很多你想见的人,在大礼堂等着你,我亲爱的何平。”
又来了,又来了!何平终于用脚尖踢叶森然的小腿,无论她怎样抗议,一如初见,他都能用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置若罔闻,太可恨了。
“叶大总裁的野蛮女友。”叶森然笑吟吟,唇齿间逸出一句。
何平蓦然想仰天捶胸,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去。
秒杀。叶森然在心里笑说。
何平觉得自己被挟持了。
挟持她的危险分子姓叶,名森然。
何平脑海里电光火石间转过许多她少时看过的欧美浪漫言情小说的情节,英俊或者落拓或者不羁或者心狠手辣的劫匪,挟持了文弱美丽富有爱心感情上却一塌糊涂的单身女子,深山老林,天上地下,浪迹海角天涯,所有故事最后似乎都殊途同归,被陷害被驱逐被无间道的男子和女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何平叹息,童话和浪漫言情小说,毒害无知少女,不知凡几。
然则少女们并不知道,童话小说里的王子,在现实生活中,从不存在。
现实生活中的王子们,忙于同王妃离婚,在外头勾搭又老又丑兼且毫无品位的已婚大婶,忙于同有前科的单亲妈妈未婚生子,忙于泡酒吧共热辣女郎调情,忙于掩饰自己日益荒芜的后脑勺……
少女们不知道,童话已死。
而何平自己,也从未做过嫁入豪门的梦。
倘使六年前,何平对叶森然的暗暗喜欢,是少女情怀总是诗,那么六年后,何平对叶森然的避之不及,则是一个成熟女郎的理智。
可惜,叶森然微笑地把何平紧紧拘在臂弯里,不容何平逃开。
“校友会结束后,一起吃晚饭罢。”很温和很绅士的语气,却不是征询。
“我答应爸爸妈妈,回家吃饭。”何平重整河山,做淡定状,坚决不肯再被叶森然牵着鼻子走。
“那么,不如把奶奶和伯父伯母一起请出来吃饭。”叶森然侧首,又吻了吻何平的头顶心。
“……”何平用手肘顶开一些同他的距离,猜测也许他早知道自己会这样回答,所以,他一开始其实就是想请奶奶和爸爸妈妈?“等校友会结束再说,好不好?”
看着何平两颊微红,婉转请求,叶森然笑了笑,点点头。
两人穿过一片杉树林,回到大礼堂前。
大礼堂前的草坪上,已经聚集许多来宾,大家也不急于进入礼堂,三五成群,交换名片,拍照留念,一片欢乐祥和景象。
何平在其中看见某世界五百强上市公司中国区首席执行官,转眸又瞧见某著名商务网站运营官和在一名年轻的政府新闻发言人相谈甚欢,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奥运会冠军正在同几位电视上时常露面的体育官员低声耳语……
“同他们相比,我的成就,真正不值一哂。”何平微微挽紧叶森然的手臂,“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参与母校盛事。
叶森然明白何平心中所想,拍拍何平的手背。
“我们都以母校为荣。且,忠于职守,无愧于心,便是真成就。”
何平沉默,父亲多年前,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父亲对她最大的期许,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愿一生无愧于心。
何平自问,她做到了吗?
“啊——”一声惊喜的尖叫打断何平的自省,“何平!!”
何平抬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发扎成一束马尾,穿卡其布猎装风格上衣及长裤的朗利女子穿过草坪,飞扑过来。
女孩子身后,悠悠然有两人把臂行来。
只是眨眼间,猎装女郎已经扑到何平跟前,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叶森然,一把将何平的手自叶森然手中夺过,一把揽进自己怀里。
“何平姐,果然是你诶!”
“打工妹?!”何平不是不惊讶的。当年那个一心只晓得打工赚钱的小女孩,六年间已经长成美丽爽朗女子,带着一股风一般的自信。
“怎么不是她?当然是她。”随后而来的两人,站定在打工妹身后,齐口说。
“老学究!恋爱狂!”何平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你们也来了!”
老学究赵菁菁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眼风扫过微笑站在一旁的叶森然,然后上前拥抱一下何平。
“太没良心了,一去六年,杳无音信。”
何平“嘿嘿”傻笑,全无反驳之力。
“伊到了外头花花世界么,轧许多型男,伊才想不起阿拉。”仍是一口软糯吴音,恋爱狂风姿绰约。“寻了一个外国人了伐?”
何平继续傻笑,这个话题……
“啊!花花太岁也在!”打工妹忽然发现新大陆般,指着叶森然,手抖得似得帕金森症。
“是啊,我也在。”叶森然微笑,朝何平的几位好友颌首。
“伊一直都在,只有侬呒看到。”恋爱狂有些无力地说。
“叶大少百忙之中拨——冗参加校友会,欢迎欢迎。”老学究赵菁菁礼貌地表示欢迎。
“老学究你——”何平若有所悟地看着老学究,“不会是……”
赵菁菁笑着点头,“是,我留校任教了。”
“恭喜!”何平又紧紧拥抱了一下赵菁菁,“我们四个人里,你学习最好,留校一点也不意外。”
“你不知道为了这个留校名额,多少人打破头。”打工妹在一旁悄声说。
何平点头,可以想象当时竞争之激烈。
“你呢?你在做什么?”何平问打工妹。
“我啊,现在是高级打工妹。”打工妹笑,嘴角有调皮的酒窝。
“我们打工妹现在是新华社驻外记者,专门做中英文双语报道,威风之极。”恋爱狂捏一捏打工妹的脸颊,“采访过国家元首呢。”
何平肃然起敬,这决不是一份轻松工作,稍有差池,影响的是整个国家的形象。
“没有什么啦……也是从助理做起的……”打工妹摸摸被捏过的脸,在其他人跟前,她始终是小妹妹。
“恋爱狂呢?”何平看着一身简约却是顶级手工订制名牌小礼服裙的恋爱狂。
“我现在已经结婚了,不能叫恋爱狂了。”恋爱狂闻嘉黛微笑,仪态万方。
何平约有些意外,她以为闻嘉黛会是那种恋爱至老去的女孩子。
“她嫁了一个法国人。”打工妹吐了一下舌头,“还问你呢。”
“我嫁给了驻华文化参赞,他是一个幽默风趣浪漫的男人,有时间,请你们来我家吃饭,替我鉴定一下。”闻嘉黛脸上是幸福的微笑。
“何平姐呢?”打工妹问,好奇地在何平与叶森然之间看来看去。
“你不知道?”外交官夫人闻嘉黛轻轻扬起眉尾,“大记者竟然不知道?”
连老学究赵菁菁都有些意外地扶了一下眼镜。
“我才采访总统大选回来……”打工妹嗫嚅一下,“很厉害?”
“娱乐版铺天盖地。”闻嘉黛笑谑,“风头一时无两。”
何平抖了抖,不愧是外交官夫人,遣词用句,滴水不漏,绝无累赘。
赵菁菁也忍不住笑,至今关于叶大少和何平的八卦新闻热度也未退去,后续跟踪报道无数。
何平不忍见打工妹一脸茫然表情,正经记者自然很少关注八卦新闻。
“我现在是古董珠宝大中国区市场经理。欢迎你们光临我们的旗舰店,可以享受折扣价哦。”何平替打工妹解围。
“商人啊……”赵菁菁睇了叶森然一眼,大有是他带坏何平的意味。
“我喜欢你们的一款希腊风蓝宝石项链——”闻嘉黛倒老实不客气。
“我们可以送样品到贵府任君挑选。”何平笑眯眯。
打工妹与老学究趁何平与闻嘉黛谈得热火朝天,一左一右站在叶森然身边。
“这一次,请不要再伤害何平姐。”打工妹认真地盯着叶森然说。
“是,请珍惜何平,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放开她罢。”老学究赵菁菁也望着正笑得开怀的何平,低声对叶森然说。
叶森然与她们一起,看着笑意盎然的何平,点头,承诺。
校友会在一位学贯古今博闻强记的中年校友的演讲所获得的满堂笑声中,圆满地告一段落。
大会主持人宣布大家转移阵地,去本部食堂,再感受一下大学时代挤食堂的氛围。
大家也都欣然前去,虽然很多人早已经功成名就,然则坐在食堂里也全无屈就之感,怡然自得,处之泰然。
“何平姐怎么会去从事珠宝行业?”不愧是名记者,打工妹直指疑问。
外交官夫人闻嘉黛优雅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专业和职业不对口的现象不在少数,可是,何平从商,还是颇出人意料的事。”
“难道我这是被嫌弃了?”何平捂住脸颊。
“你以前总是说,希望以后像何爸爸那样,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老学究赵菁菁扶了一下眼镜,笑说,“虽然现在早已经没有人以这种态度对待教师工作了,可是我始终都还记得你说这句话时认真的表情。”
“哈哈,老学究你还记得啊?”何平不好意思地以食指勾了勾耳后的头发,“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呵。”
叶森然侧首支颐,微笑地看着,看着这些他所不知道的何平。
原来,她曾经,只是想做一名教师么?
何平从来没有同他说起过这些事。
“何平姐太会转移话题了。”打工妹嘟起嘴巴,“我的问题就这样如泥牛如海,消弭于无形了。”
“呃——”何平微愣,然后傻笑,“呵呵,不是有意的,只是我的故事又臭又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那就先告诉我们,你们俩怎么又走到一起的?”闻嘉黛倒不急于知道何平为什么会弃文从商,她更好奇的是,当年他们以那样哀伤的姿势告别,所有人都以为有生之年,他们不会再走到一起,不料,半个轮回之数,他们竟然又站在了一处,不可谓不是奇迹的。
叶森然轻轻握起何平的一只手,“今天校友会,旨在叙旧,其他事,我们改日再谈。欢迎三位联袂莅临,我与何平恭候大驾。”
何平暗暗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并不成功,索性放弃。
“我们约时间出来一起下午茶,我将详细经过向三位汇报,今天放过我罢。”何平一只手竖起放在口鼻前,做小和尚作揖状。
转而又笑,“没的平白放过你们的道理,不许你们三个联合起来逼我一个人的供,你们也得把这几年来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才行。”
“看看看,伊现在果然是商人了不是?一点亏也不肯吃!”闻嘉黛纤指一伸,很有些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状。
余人笑得东倒西歪。
叶森然伸手轻抚何平的后背,替她顺气。
老学究同打工妹交换眼色。
“那好,我们约时间出来下午茶,说好了的,姐妹会,不带男眷。”赵菁菁说。
“我没问题。”打工妹举手,“我是王老五。”
闻嘉黛微微耸肩,“我也没问题,路易士白天上班的时候我都有空的。”
三人都把炯炯目光射向何平。
何平再一次试图把手从叶森然的魔爪中抽出来,未果,只能用另一只手指天誓地。
“一定单刀赴会……”
叶森然低沉地笑,原来女孩子在一起,是这样相处的。
想起妹妹朗然,文雅老成有余,天真活泼不足,叶森然又看了看即使被老友记揶揄,笑得傻呼呼,却十分快乐的何平,心中感慨良多。
此时有人遥遥冲他们这一桌招手。
“Sam,不要一直陪住女友,来同我们聊天!”
叶森然向在座诸人微笑,然后轻吻何平脸颊。
“失陪片刻。”
望着叶森然起身而去的背影,闻嘉黛托腮太息。
“伊还是格恁英俊优雅,腔调十足。”
“你已经有老公了,文化参赞夫人。”打工妹给闻嘉黛泼冷水,“我倒觉得此君比起从前,更加的心机深沉。”
当年,使得何平悲伤离去的人,时隔六年,再一次出现在何平的生命里,之于何平,究竟是幸福,亦或不幸?
“过去现在,他究竟用意何在?”老学究赵菁菁不理会打工妹同闻嘉黛之间的斗嘴,只是轻轻问自己,也问何平。
何平无语,神情有些怔忪地凝视自己手中的汽水罐。
叶森然,你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