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心依旧
叶森然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将额头轻靠在微凉的玻璃上,垂睫看着窗外的繁华景色。
曾经,每当他站在窗前,眺望外头风景时,他的心里却是一片无尽荒芜,寂寞而冷清。
现在,他忽然觉得心底的冻原,有绿色柔软的藤萝枝叶一点一点蔓延。
静静站了一会儿,他反身,走回办公桌前,接通内线。
“吴秘书,请你进来一下。”
未几,吴秘书推门进来。
叶森然示意吴秘书关上门,吴秘书乖觉地顺手合上门,走到老板面前。
“……”叶森然沉吟,斟酌半晌,慢慢问:“今次的珠宝展示会是由谁操办的?”
“酒店公关部和任氏公关公司联合策划,珠宝公司公关部协同举办。”吴秘书不假思索地说道。她极擅长资料的收集整理分析,这也是当初叶森然在众多候选人当中独排众议,单单挑中了吴秘书的重要原因。
“晚宴反响如何?”叶森然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继续问。
“反响空前热烈,已经有许多人经由酒店的商务中心进行询问。”吴秘书微笑,本埠果然卧虎藏龙,这等奢侈品,竟然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骛。
“老曼泰尼亚先生一切可都安排好了?”叶森然想起老曼泰尼亚微微笑着,用那种异声异气口音浓重的中文对他说,烈女怕缠郎。
当时若不是他乍然重见何平,心中波澜起伏,大抵会因之失笑。
一个外国老者,笑眯眯地告诉她,女孩子最抵不住男孩子的痴缠,不是不怪异的。
叶森然之所以没有当场笑出来,是因为他想起了最初的何平。
最初,她也是不想同他有牵连的。
是他使了手段,她才同他走在一起。
老者还告诉他,追求何平的男孩子,不在少数。
叶森然并不感到意外。
何平是一块美丽的璞玉,总有人会看见她灵魂中燃烧着的光芒。
老者最后说,只要何平点头,他随时欢迎她成为曼泰尼亚家的媳妇。
叶森然明白,这是出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与爱护,而对他的小小警告:想追求我的和平,端看你是否能打动她的芳心,若你不能给她幸福,自然有大把男孩子排队等她青睐,不怕她嫁不出去。
老板又走神了。吴秘书暗暗太息。难道老板迟来的春天,终于到了?
想起早间看见的报纸头条,又想起在茶水间里听到女员工的窃窃私语,讨论昨天晚上老板在晚宴上对一个女孩子一见钟情的传言,吴秘书忽然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仅仅是一场凭空杜撰的捕风捉影。
这个英俊年轻的男子,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公事与家人以外的,私人生活。
瞥见已经回神的老板对她挑眉,吴秘书淡定自若地仿佛刚才同样走神片刻的人不是她般。
“是的,老曼泰尼亚先生的起居出行都已经安排妥当,酒店安排了最优秀的陪同人员全程接待陪同。”
“他们今天的行程安排怎样?”
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么?吴秘书微笑。
“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立刻去查一下。”一个好秘书应该做的,就是即使不知道,也要立刻去替老板查得一清二楚。
“那就麻烦你了,吴秘书。”叶森然自然看见了吴秘书微笑的眼睛里闪过的明光,也不去拆穿她。员工们业余生活里八卦老板的个人生活,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不出格,他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乐见其成的。
这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他堵不了悠悠众口,弗如索性让他们去。
吴秘书离开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又重新敲门进来。
“叶先生,已经查清了。”
“怎么样呢?”叶森然放下手中看了一段的中秋庆典活动企划,抬眸。
“曼泰尼亚先生今天的行程大致安排如下:上午观光游览,下午视察门店,晚饭前预留一小时给本埠一家财经杂志和电视台的财经频道做联合采访,晚上则准备去吃正宗中国菜。”吴秘书翻了一下记录得密密麻麻的速记本。这种私人的行程安排一般来说是不会告诉酒店接待的,还是她靠和任氏公关公司总经理秘书的私交,以及一套她垂涎许久才买到的演唱会门票为交换条件,才取得的情报。
叶森然看了一眼吴秘书隐隐有些肉痛的表情,笑了笑。
“吴秘书中秋节想得到什么礼物呢?”
吴秘书立刻把速记本捧在胸前,做花痴状。“Josh Groban演唱会门票两张!”
说完了,约略觉得自己有些无状,“为女儿要的,她垂涎好久。”
叶森然也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他一贯不是公私不分的上司,绝少要求秘书留下来额外加班或者替他办私人事物,今次是他以公谋私了。他也知道似老曼泰尼亚这般的人物,如非需要酒店配合,是不会把私人行程透露给酒店的,想必吴秘书费了不少工夫。
于公,吴秘书为他工作多年,任劳任怨,他应该适当予以金钱以外的奖励。
于私,吴秘书今次帮了他大忙,他更应该感谢她的全力以赴。
“我知道了,谢谢你,吴秘书,你可以出去了。”
“不客气。”吴秘书颌首,转身退出老板的办公室。
在走出办公室前的最后一刻,吴秘书忍不住看了老板若有所思的英俊的面庞一眼,暗暗想,老板是否知道,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分明就是一脸算计?
愿上帝保佑今次被老板算计的人,吴秘书替该人祈祷。
叶森然回过身去,望向窗外,唇边噙笑。
何平,当年,我们被一场流言捆在一起,现在,是否,我该善用这一场新的流言呢?
垂睫沉吟,然后,叶森然扬睫微笑。
我们曾经错过,可是今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亲爱的何平,接招。
远处,正在陪老曼泰尼亚在城隍庙里听评弹的何平,忽然无由地身上一冷,猛地打了个喷嚏。
下午在HL广场的旗舰店视察内部装修进度,整间门店的大体格局已经初见端倪,整层楼面以顶级意大利进口镶花木地板铺地,浅黄色天然特拉尼大理石墙面在灯光照射下泛着柔和的色泽,与地板相映成辉。入口处有整整一面巨大透明防弹玻璃制成的陈列墙,将用以展示非卖品古董珠宝和高级珠宝,以及各色式样新款男女腕表手袋晚装包和小型皮具。旗舰店内还设有VIP专用室,供贵宾在不受影响的情形下选择珠宝首饰和一应配饰。
老曼泰尼亚对旗舰店的整体格局表现出高度兴趣,详细询问了各部分功能,不时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
自有随同人员将之如实记录,反馈给负责设计装潢的装潢公司。
盘桓逗留近一小时后,一行人返回朗梵大酒店稍适歇息。
何平原以为这次联合采访没有自己什么事儿,准备袖手在一旁当个听众的,不料老曼泰尼亚却坚持一定要何平与他一起接受采访。
“您才是他们想要采访的对象啊。”何平并不准备对住镜头。
“亲爱的和平,你可是中国区的MD啊。”老曼泰尼亚意味深长地对何平说道。
何平与老人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老人狡黠地笑,然后朝保镖捻手指。
高大壮硕无比的黑人保镖向何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何平觉得自己脊背又是一冷。
莫非要感冒?何平摸了摸露在米色七分袖长开司米套头衫外的手臂。
黑人保镖脚步轻捷如黑豹般走出套房,没过多久,引了一班人进来。
何平目瞪口呆。
进来大约十数人,其中两人推着长长一列衣架,架子上挂满衣服。其他人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人推着仪器,看上去显得阵容十分庞大。
“请把这位可爱女郎打扮成最美丽的公主。”老曼泰尼亚对这组明显是某领域里的专业人士们说。
“谁?告诉我,拉尼娜,他说的是你。”何平慢慢转动脖颈,对一旁的拉尼娜说。
拉尼娜绿眼含笑,“亲爱的,我是女王。”
何平只觉得满头黑线。她昨天晚上为了晚宴才折腾过一次,好不容易回家洗干净睡觉,醒过来总算觉得皮肤又是自己的了,现在又要再来一次?
“可否容草民告退?”何平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垂死挣扎。
“否。”拉尼娜虽然口音怪异,但中文其实学得极好,一个字,就把何平最后的希望打碎。
“我恨你们。”何平垮下肩膀。
“我们爱你。”老人与异国美女齐齐说。
何平挥挥手,随那一班人马去套房里的大起居室按摩作脸梳头化妆。
老曼泰尼亚微笑着目送何平的身影,直到女孩子颀长的身影被关上的门所掩,才转头迎上拉尼娜的碧眼。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在她左右,还有谁来替她打算?”
“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拉尼娜微笑,“如果她精于算计,我们也不会被她吸引。她是这个浮华市侩的尘世里的一弯细溪,干净,明澈,清冽。”
老曼泰尼亚点了点头。是,他们见惯了争权夺利,即使是父子夫妻也斤斤计较,相互算计。他们的心很久以前就已经沧桑老去。
可是看见何平,让他们感觉到真实的暖意。
何平不求,何平恨不得跑得远远的,离开可能的纷扰。
“所以,我要找一个能替她打算,又真正爱她的人。”老曼泰尼亚低声说。
他是多么想把这个干净的孩子带在身边呵。
可是,早晚,他要离开人世,他不希望何平卷进他家族利益的纷争漩涡中去。
那么,就让他在有生之年,亲见她得到幸福罢。
拉尼娜走上前,替老人在膝上盖多一条薄毯。
“会的,先生,一定会的。”
下午四时整,联合采访准时开始。
由著名财经杂志记者进行采访,财经频道则进行谈话节目现场录制。
当看见满头银发的老曼泰尼亚身着意大利纯手工定制西服,臂弯里挽着一位身穿浅浅香槟色吊带及膝裙子,肩头搭着一条人造皮草披肩,短发俏丽的妙龄女郎走进来时,整间暂时充做摄影棚的贵宾接待室里有短暂的寂静。
女孩子短发服帖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上有清淡透澈的妆容,除开皮草披肩同腕上一支玫瑰金镶钻石银色表盘的高级女装腕表之外,毫无多余点缀,通身透出一种低调内敛的奢侈,然则气质却清新纯净。
摄象机后头的摄像师透过镜头,一瞬间,有种看见奥黛丽赫本的错觉。
短暂的寂静后,所有人各就各位,有工作人员替何平在老曼泰尼亚左近加多一只沙发。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发出声响,拉尼娜和两个负手而立的保镖站在摄影师身后,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记者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采访稿,他事前做过详细的准备工作,只是没有想到老曼泰尼亚会临时加多一个妙龄女郎一同接受采访,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何平。
何平朝记者微笑。可怜的记者,肯定没有就她做过功课罢?
饶是如此,采访还是如期开始。
何平静静坐在一旁,只有当老曼泰尼亚将问题抛给她时,她才斟字酌句,以最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
叶森然走进贵宾接待室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美丽的女孩子,认真倾听,从容应对,脸上有淡定微笑,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彩,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轻轻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门口的酒店服务生别做声,然后,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靠在门边,深深凝视着里头的何平。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行马克吐温的文字:她出现在哪儿,哪儿便是伊甸园。
然后,他微笑起来。
原来,此处是伊甸。
联合采访结束,何平与记者握手道别,转首抬眸,看见倚在贵宾室门边的叶森然,粉颜微微一红。
不知道刚才她的表现是否悉数被他看去了没有?
老曼泰尼亚老早注意到叶森然,忍不住微笑。
叶森然等记者与老曼泰尼亚寒暄道别之后,才走向他们。
“曼泰尼亚先生,何平,下午好。”
“下午好,年轻人。”老曼泰尼亚拉起何平的手,放进自己的臂弯,轻轻拍何平的手背。
“不知道两位对本酒店的服务可还满意?”叶森然笑问,伴随两人一起走出贵宾接待室。
“宾至如归,非常满意。”老曼泰尼亚也不吝赞美之辞,“比某H开头的酒店强多了。”
叶森然面上不露声色,只是眼里滑过涟漪,这老者赞美朗梵之余,竟然不忘贬低某H开头的酒店,简直太可爱了。
何平不好当即发表言论,只能强自忍笑。
据说老曼泰尼亚年轻时曾经和某个姓氏以H开头的男子同时追求一个女孩子,最后女孩子爱的天平倾向于H男,因为彼时H男已经是H酒店的继承人,而老先生还是家族里不起眼的小学徒。
如今即使五十多年过去了,那女孩子最终也并没有和H男结婚,H男也已经辞世,可是老曼泰尼亚始终为此事耿耿于怀。多年来他到世界各地无论处于公事亦或私事,从来都不肯住H酒店。
这已经是属于家族内部公开的秘密了。
老曼泰尼亚有些孩子气地哼了一声,他就是忘不了当年那女孩子挽着H男而去的事实。
何平拍了一下老者的手,那些属于年轻人的意气用事,让这位老人保持活力。
叶森然当然看得懂他们之间这些交流时的小动作,但他选择忽视它。
“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两位共进晚餐,略尽地主之宜?”他抛出橄榄枝,“我知道本埠一间极道地本帮菜餐厅,环境幽雅静谧,是一处用餐的好地方。”
老曼泰尼亚展开一线狡黠的笑纹。
“非常感谢你的邀请,叶先生,不过——”老人略微拖长了声音,带着些得意,“我已经约好了,想去我亲爱的和平家里,领略一下地道家常小菜。”
WHAT?!何平以眼神传递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们什么时候约好了要去她家里吃饭的?
叶森然的意外不下于何平。
老曼泰尼亚朝明显没有心理准备的叶森然挑了挑浓密的黑眉。
小伙子,我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得到向姑娘示好的机会呢?
叶森然顷刻间明白了老者的真意,哭笑不得地微微颌首。
“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与何平了,请务必让我有机会请您共进晚餐,以尽地主之宜。”
“好的。”老曼泰尼亚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请来与我的秘书约时间。”
何平有些同情地看了叶森然一眼。她了解老曼泰尼亚,一旦老人打定主意,他便会以钢铁般的意志执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他五十年如一日地排斥H酒店就可见一斑。
叶森然也不恼,微笑着送一行人上了VIP专用电梯。
在电梯门拢前的一刹那,他伸出右手拇指与小指,向何平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电梯在眼前合拢,留下何平与老曼泰尼亚和两个保镖以及拉尼娜。
“他被你迷住了,亲爱的。”拉尼娜笑嘻嘻地对何平说。
何平想控制自己的脸不要发红,然则却毫不成功,施了薄粉的脸“腾”地一下,染上一层红晕。
“您晚上想到哪里吃饭?”何平只能转移话题,问站在拉尼娜前面的老曼泰尼亚。
拉尼娜“吃吃”地笑,向何平挤眼睛,意即“你知道我说得没错”。
老曼泰尼亚忍住想大笑得冲动,免得何平暴走。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亲爱的,我想去你家里领略一下地道的家常美味,尝尝你念念不忘的妈妈的手艺。”
“可是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何平苦恼,这个任性的老爷子。
“没关系,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剔。”老人保证。
你还不挑剔?何平和拉尼娜对视,意大利最好的餐厅也未必能得到他的赞美好不好?
“难道亲爱的和平不欢迎我去你家?”老曼泰尼亚做委屈状。
很好,老爷子又在扮可怜。
然则,何平真的不忍心教老人失望。
“说好了,即使不好吃,你也不能批评我妈妈的手艺。”何平警告。
“知道了,公主殿下。”老曼泰尼亚达到目的,立刻笑得满脸皱纹。
拉尼娜在后头失笑不已。
“妈妈,我等一下带几个朋友回来吃晚饭。”何平向保镖借手机打电话回家报备。
老曼泰尼亚其实很想来个突然造访,但是考虑到中国人的习俗,也不好太过唐突。
“亲爱的,你的父母喜欢什么呢?”空手而去,总不太礼貌。
何平想了一想,笑。
“我的祖母喜欢旅游,您和她多讲讲异国见闻,她就会很开心。我爸爸教语文,如果您有兴趣,和他一起聊文学,他会手舞足蹈。我妈妈最知足,您捧场,赞她菜烧得好吃,她便心花怒放。”
“亲爱的,听上去,你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老曼泰尼亚心向往之。
“呵呵。”何平大力点头。
一行人回到房间,等何平换下一身华服,洗去脸上的淡妆,再出门,已经将近晚上六点。
好在何平家离朗梵大酒店不算太远,否则以这个时间段的交通,一路堵下来,到家都可以吃消夜了。
何平踏上家门口的台阶,伸手叩响兽嘴门环。
隔了没多久,就有脚步声渐渐接近。
即使多年过去,何平仍能立刻听出,这是属于老祖母的脚步声,徐缓悠闲,淡定从容。
何平祖母打开门,看见孙女俏立门前,身后跟着两个洋人,再后头有司机打扮的中年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盒。
“平平回来了啊。”祖母笑眯眯地。
“先生,这是我的祖母何李宝珍女士。奶奶,这是我的老板加布里艾尔·曼泰尼亚三世,这是我的朋友拉尼娜·德尔·皮耶罗。”何平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翘起嘴角。
国人一提起皮耶罗,一定会想起那位大球星。
果然,老祖母嘴角微动。
拉尼娜在后头伸出纤细指,狠戳何平的后腰。当年何平第一次听见她的全名,几乎笑得打跌,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老祖母轻咳一声。“快请进,都别在门口站着。”
将孙女带来的客人让进客厅,宾主落座,老曼泰尼亚示意司机奉上礼盒。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老曼泰尼亚用不熟练的中文说。
何平朝拉尼娜飞眼风。
你们在我换衣服卸妆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拉尼娜红唇惹眼,笑意盎然。
到你家做客,总不能太失礼。
很好。何平无语。彻底被两人打败。
“让您破费了,这怎么好意思?”老祖母的英文,竟出人意料地好,尚带着一点点伦敦腔。
连何平都大感意外。
“何平是个好孩子,带给我很多快乐,这些礼物是感谢你们教出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老曼泰尼亚微笑着对满头银发的何平祖母说。
“那就却之不恭了。”何平祖母不再推辞。
拉尼娜悄悄与何平咬耳朵。
“你奶奶真让人意外。”
“我比你还意外。”何平看看与老曼泰尼亚相谈甚欢的祖母,“我当年读书时,英文不是顶好,有时还在及格线附近徘徊挣扎,我奶奶都没有露出一丝口风说她会英语,她总是对我说:只有努力,才有收获。”
“你有一位了不起的祖母。”拉尼娜轻声说。
“是,我有一位了不起的祖母。”何平点头承认。
那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
何平妈妈做了几道拿手好菜招呼客人,并以街道干部接待外宾的热情进行的细致的讲解。
何平见妈妈这样高兴,也不扫她的兴,尽量如实翻译给老曼泰尼亚听,有时何平找不到恰当的词时,老祖母就会悠悠替何平解围,何平爸爸妈妈都颇觉得今日母亲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
席间,老曼泰尼亚甚至提出邀请何平以及家人冬天一起去瑞士滑雪度假。
何平爸爸妈妈婉转谢绝了,不过两人齐齐怂恿奶奶不妨出去走走。
“妈那么喜欢旅游,周边水乡小镇也已经都去过了,不如去得远些,有平平照顾,我们也放心。我要上班,老何要炒股,就不去轧闹猛了。”
“是啊,妈,您操心了一辈子,现在孙女有能力,您就出去走走看看嘛,我跟蔓芬替您守着老屋子,您放心好了。”何平爸爸附和老婆的提议。
何平祖母坐在何平妈妈身边,听见儿子媳妇这样说,轻轻拉起儿媳的手,拍了拍。
“蔓芬这些年又要照顾家里老小,又要上班,辛苦你了。妈妈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然后老祖母转而对上老曼泰尼亚墨绿色的眼睛,“谢谢您的盛意邀请,我会考虑。”
何平一直在父亲身边抿嘴微笑,他们家没有任何势力,父亲母亲都是最平凡的上班族,老祖母早年因为出身问题,一生都只在一间勉强维持的街道雨伞生产厂工作。
可是他们一家过得很和乐,这就够了。
晚饭过后,老曼泰尼亚拒绝了何平送他们回酒店的提议。
“多陪陪你可爱的家人,我把你从他们身边偷走的时间够久了。”老者拥抱女郎,“我有拉尼娜和保镖陪同,不会有事的。谁会来打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的主意?”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是很大的一块宝呢。”何平笑着替老人拉了拉衣襟,“您早点回去休息,晚上不许再吃甜食了。”
“是是是,公主殿下。”老曼泰尼亚做个耳朵流油的表情,上车离去。
老祖母在门内等何平回来。
“奶奶——”何平挽起老祖母的手臂,“您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我哦——”
老祖母微笑,“又不算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奶奶您太低调了罢?不行,我今晚要和您一起睡,我要听您讲您自己的故事!”
何平祖母摇摇头,“有什么故事?奶奶年轻的时候留过几年洋而已,后来家里给我定了祖望这门亲事,我其实不愿意盲婚哑嫁,回来同一个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人成亲,可是我的祖父发话说:让年轻未婚的女儿留洋,已经是伤风败俗之事了,如果连结婚这等大事都不听从长辈的安排,简直忤逆不道,李家索性不认我这个孙女,断绝我的经济来源。我那时究竟还小,虽然在英国受了几年先进思想的教育,骨子里毕竟还是在封建大家族里长大的女子,一听说要断绝关系,就怕了。央了同在英国留学的同乡买了船票,启程回国。一回来,连同母亲讲几句体己话的时间都没有,就嫁给了祖望,你的祖父。这样一转眼,大半世纪就已经过去。”
何平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现在祖父在美国老早有了自己的家庭,虽然没有子女,但总算老有所伴,如今两个人扔下一切俗事,乘邮轮跑到爱琴海上去享受‘生命里最悠闲的时光’去了。您呢?您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活?撇开爸爸妈妈和我,只是考虑一下您自己的生活?”
何平祖母听见孙女的话,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拍拍孙女的手背。
“奶奶没有那么多念想,奶奶只希望能活着看见重孙,这就够了。”
重孙?轮到何平一愣,然后忍不住摇了摇祖母的手臂。
“奶奶,你转移话题!”夜色里,清脆的女声指控。
“有吗?”夜色里,苍老的声音隐隐带笑地反问。
老曼泰尼亚在本埠又逗留了几日,直到HL广场旗舰店装修完毕,举行了盛大的开张仪式后,才依依不舍地与何平告别,回意大利去了。
临登机前,老人仍不忘拉着何平的手,谆谆叮嘱。
“亲爱的,赚钱要紧,可是自己的生活也不能放弃。圣诞节的时候带上你可爱风趣的奶奶一起去滑雪啊。”
何平忍不住瞪了老人一眼。
“您到底是惦记着我呢,还是惦记着我家可爱的风趣的奶奶呢?”
“看,我已经单身了二十年,终于遇见了一位让我心动的美丽女士,我亲爱的和平难道也要吃醋?”老曼泰尼亚笑着,没有否认。
何平认真看了老者一会儿,老人也一霎不霎地望着何平,然后两人齐齐笑了。
“我不会从中作梗,不过您能不能成功赢得我可爱的祖母的芳心,要看您自己的了。”
“小丫头,多在她面前说我的好话。”
“认真的?”
“认真的。”
老人走了,何平在机场的停车场望着长空中掠过的银色飞机,心中隐隐期待。
希望所有她爱的人,都能得到幸福呵。
何平与中国区的同事关在酒店房间里开会。
老曼泰尼亚和拉尼娜的离开,让何平感到隐隐的寂寞。
毕竟,她和他们相处了三年之久。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久了,哪怕毫无血缘,也会生出依依孺慕之情。
何平暗暗想,她或者比老曼泰尼亚的亲孙女都要了解老人的作息习惯细枝末节,也未可知。
有时候在上班去的路上,偶然间瞥见车窗外悠闲走过的白发老人,或者时尚女郎,何平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老曼泰尼亚和美丽的热那亚女郎拉尼娜。
好在,忙碌的工作和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或多或少,填补了胸臆中那淡淡寂寞的空洞。
一群人在酒店套房里,摊开资料,各执己见,据理力争,有时甚至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
“作为顶级古董珠宝和高级珠宝以及配饰品牌,我们跟本不需要上电视做广告!有明星做代言人,在盛大场合佩带我们的珠宝首饰,这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宣传!”公关部型男挥斥方遒。
“为什么不需要?我们刚开始开拓中国市场,除非是经常在欧美走动的名媛富太,否则很多人并不了解我们的珠宝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精神!”公关部御姐凤眼轻挑,“明星只是渠道之一,然则决不是全部!”
何平捂嘴轻笑,任型男御姐争执不下。
型男和御姐,何平初初也不很明白为什么公关部年纪最小的小妹会这样叫这两个水火不容似的男女。
小妹有一次见何平满脸茫然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这些在时尚界最IN的男女,有时候在某些方面真正OUT。
然后小妹详细地,向何平解释了何为型男何为御姐。
何平对照公关部这两员大将,笑不可抑。
果然是型男与御姐。
“那我是什么?”何平好奇地问小妹。
“公主,您绝对是公主!”小妹不介意对最终Boss狗腿一下。
惹得何平又是一阵轻笑。
“Peace,你来做最后的Judge!”型男与御姐如以往每一次般,僵持不下,便跑来要何平主持公道。
他们习惯于跟老曼泰尼亚一样,叫何平“和平”,何平也懒得一次次纠正他们,然则每次听他们这样中英文搀杂着讲话,何平总觉得十分趣怪。
小妹说这是国内“白骨精”惯常讲话的方式。
为此小妹不得不又一次解释何为“白骨精”。
“ ……你们各自去做预案一份交给我,我们再做最后定夺。”何平平静和缓地对型男和御姐说。每次两人回去脑力激**,总能交出精彩的策划书。她相信这一次亦然。
型男垮下一张俊脸,“Peace,你真是残忍。”
御姐很不屑地“嘁”了一声,“在Peace面前卖弄你的脸蛋?Peace有叶家大少了,你没希望了。”
型男也不恼,转过头来八卦。
“说到叶家大少,他最近有什么动作?”他们自然都看到过八卦新闻,在他们大中国区的临时办公室里,这可是辛苦了一天之后最好的调剂。
“叶家大少人品不错,绝少能听见有关他的绯闻,基本上自他大学时期开始就已经是洁身自好的大好青年。”御姐颇倾向于叶森然。“只是——”
“有恋妹情结的男人最好还是不要!”型男不以为然。
何平轻轻垂下眼睫,嘴角有小白花似的笑。
御姐也没有说话,叶森然宝贝妹妹叶朗然在坊间自然更加不是秘密。
“Peace姐,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饿死了……”小妹摊倒在沙发上,做垂死挣扎状。
何平抬腕看表,果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收拾一下,我请你们吃午饭!”
“我要吃T骨牛排,芝士焗海鲜饭,冰淇淋!”小妹举起手。
何平微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女孩子,总是很有兴致地对她说,吃不完记得打包带回来啊!
语气那样轻快,眼神那样期盼。
她回来了,不知道故人一切是否依旧?
这样想着,手却没有停,收拾好身边摊得一天世界的资料,放进咖啡色小羊皮大手包里。
几个人离开套房,走廊尽头,楼层接待看见他们走近,露出微笑。
“何小姐,要去用餐了吗?”
何平点头,整间酒店的服务生接待员看见她,总会露出这样的微笑,仿佛有什么所有人都知道而只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存在。
“我猜他们开了赌盘。”型男进电梯后,对御姐说。
御姐极有气势地给他一个白眼,用口型说:白痴。
型男好脾气地笑,也不恼她,只是追住何平。
“Peace,你们究竟开始约会没有?”
今次连何平都给他白眼。
出了电梯,走进朗梵大酒店的商务餐厅,即刻有白衫黑裤的服务生上来招呼。
“何小姐,文小姐,肇小姐,毕先生,这边请。”已然能认出他们每一个人。
“服务真周到。”小妹肇小姐低声说。
“这是给我们Peace面子。”型男毕先生也小小声。
“这叫Professional。”御姐文小姐很想给这两人一人一肘。
服务生将他们引进一间半开放式包房,四人落座,服务生送上菜单。
何平御姐型男各要了商务套餐,只有小妹挑到眼花。
“请给肇小姐一份T骨牛排,一份芝士焗海鲜饭,一个蔬菜浓汤和意大利冰淇淋。”何平做主替小妹点了东西,否则小妹真要饿死。
因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厨房不忙,四人的饭菜很快就送上来。
何平远远地闻见香味,眉毛忍不住微微蹙起。
这个味道——
服务生将洁白的盖着保温盖的骨瓷餐盘端放在何平面前,另又放上一只粗陶汤罐,透过盖子都能闻见浓浓香味。
型男和御姐齐齐看向何平,怎么同何平点的东西不一样?
厨房想必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
“这个味道——”小妹吸了吸鼻子,“这个味道好象是——”
蛋炒饭和老鸭粉丝油豆腐汤。
何平轻轻地,揭开保温盖和汤罐盖子。
果然是的。
何平拿起瓷白如玉的汤匙,轻舀了一勺汤,慢慢吹了一会儿,送进嘴里。
浓醇,带着一点香菜的清香,齿颊留芳。
这是,学校后头,那间老鸭汤馆的味道呵。
六年前,他们告别时,她食不知味的味道呵。
那些愤怒的,快乐的,悲伤的,至今从无一日或忘的记忆,就这样蓦然排山倒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