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了青岛,城市还在冬天的深处潜伏着,人都裹紧了衣服急匆匆向着温暖的方向奔去,除了车流穿梭的声音,在某个向阳避风的楼前,会突兀地响起一声:收酒瓶子报纸——!
那声音在风里拖着懒洋洋的长尾巴,让整个城市显得不再那么静默。
自从仲嘉浩搬家后,他们很少在街上游**了,芦荻去书店买了一本菜谱,下班后去超市买了菜,钻进厨房,潜心研究怎样把这些菜调理得色香俱全,在那场火灾中,仲嘉浩的旧单车轮胎被烧成了两条干瘪扭曲的虫子,黑糊糊的,面目可憎,彻底没了修复的余地,他干脆就成了挤公交车一族,就他的收入,完全可以打车来去,或是分期付款买辆车开着,芦荻也曾提过,他不肯,说乘公交车就很好,既热闹又能在追车时锻炼身体,省下了去健身的钱,为什么要放弃了这一举两得的美事去买辆车回来伺候呢。
芦荻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去辩驳,闲来没事,两人就坐在**,把存折摊开,在脑袋里飞快地换算,已经能够购买多少个平方了,然后两人为餐厅卧室的颜色幸福地争吵不休,大多是芦荻要涂某中颜色,而仲嘉浩则要另一种颜色,这些争吵琐碎而温暖,两人长长是吵着吵着就滚做一团,凶巴巴地做出要殴打对方的样子,尔后,不知谁的眼里先涣散了柔和的光线,两唇渐渐靠拢,狂放的温柔便在**开成一朵柔韧的花。
或是,在看电视时,芦荻边渐渐觉得脸上有了一个灼烧点,愈来愈是炙热,便悄然转头,捉这住了仲嘉浩的眼神:看电视呀,看我做什么?
仲嘉浩就馋着脸凑过来:小妖精,电视哪里有你好看。
他常常会感觉芦荻很陌生,譬如现在,这个娴静在客厅里的小女子与在**狂野而柔软的妖精以及与在专心致志在厨房里的田螺姑娘,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在厨房时,他喜欢站在芦荻的身后,从背后圈着她的腰,看她用葱茏的指将青菜们摆弄出一副诱人的姿态,她专注的样子令他恨不能跳进案板上,驯服地任他摆弄;纠结在**,在**跌宕的恍惚中,他时常幻想着时光就这样悄悄然地溜走了,在她呵气如兰的喘息中他们业已美好地老去,在客厅里,他就想变成一只温暖的老狗,蜷缩在那里为她暖着冰凉的脚。
这样痴想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呆滞,像迟暮在如金夕照下的老人,等待着芦荻用一个声音一个动作,将他唤醒。
他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怎样的,只是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盼望着握着她的手,在一夕之间老去。
当他在深夜里送芦荻回家,每一次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的深处,就会有种莫名的恐怖浸泡了他的心,只是三层楼的楼梯而已,都让他如此地害怕,这种恐惧要延伸到再一次看见她才会消失。
即使爱得一帆风顺依旧会患得患失,每一个爱到深处的人都会如此吧。
冬天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牵着他的畅想,一点点地爬进了最深处。
2
母亲是在阴历的腊月初到青岛的,她被自己带的东西困在了车上,消瘦的脸印在玻璃上,飘落下来的头发被玻璃压进了她薄薄的额上,此时,仲嘉浩和芦荻正在出站口为接不到母亲而上蹿下跳。
当他们找到母亲时,母亲已经站在车下了,她趔趄着身子,正试图努力把那几只肥壮的袋子挂到肩上。
仲嘉浩远远地喊了声娘,就奔过去,一声不响地把袋子挂在肩上向外走。
叫了出租车,往后备箱塞东西时,芦荻悄悄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塞给他:擦擦眼睛。
在车站上无助的母亲让仲嘉浩心酸,为了这次来,她一定又是几夜未睡,赶着给他做好吃的,她哪里知道,那些珍馐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在儿子的味蕾里已经是事过境迁了。
可,天下所有母亲的记忆都固执得有些偏执,她们从来不会想孩子们已拥有了怎样富饶的生活,只死死地铭记了孩子儿时爱吃的某种东西,认为它们一如忠贞的爱情,死死地霸占了孩子们的味蕾。
如果爱母亲,就要大口大口地吃掉吃她烧出来的菜,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母亲感到幸福。仲嘉浩曾数次对芦荻如是说。
扛着大包小包上楼,芦荻给仲嘉浩母亲泡上茶就下厨房忙活,仲嘉浩母亲也坐不住,挨个房间查看,直到饭菜上桌了,挂在嘴角的笑都卸不下来,吃完饭,见芦荻蹲在地上擦地板,就啧啧赞道:城里人的地面比乡下的炕还干净呢。
仲嘉浩让母亲去休息一会,说是晚上芦荻的父母请他们过去吃饭。
母亲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两手总像要做点什么地颤动着,可房间整齐得让她实在找不到事做,第一次进城使她像个进了迷宫的孩子,不知该向哪边走更合适一些,在乡下特有的主张,在这里都找不到用武之地,只好,怏怏去卧室睡了。
芦荻收拾停当,见仲嘉浩坐在床沿上很专注地看沉睡了的母亲,便悄悄走过去,拉上窗帘,拉着他朝外走:去商场给娘买几件衣服吧。
仲嘉浩扭头看了看**的母亲,暗红色的毛衣袖口都磨得脱线了,被母亲缝得有些僵硬地别扭着,这件毛衣好象从他记事起就存在了,只有要出趟门时才舍得穿。
从商场回来,母亲已经醒了,见家里没人,她有点手足无措地趴在窗口向下张望,老远看见仲嘉浩和芦荻回来,她摆摆手喊了一声嘉浩,可街上的车太多了,又逢着下班时节,满街的熙熙攘攘将她的声音淹没了,见仲嘉浩没听见,她有点失落,就拢了一下头发,去给他们开门。
款式新颖的衣服让母亲很不适应,但幸福感却是无从遮掩地洋溢在嘴角,在去芦荻家的路上,她不止一次小心翼翼地问仲嘉浩:我都这把年纪了,穿这么艳的衣服会不会让人家笑话?
仲嘉浩就指着一个买菜的老太太说:你看人家,比你老多了。
老太太满头银发,穿了一件火红的棉外套,与拎在手里的碧绿的青菜相互辉映得很是鲜艳,母亲就笑了,但感觉上依旧有些不自在,观念这东西,是需要时间去适应的。
他们进门时,芦荻家已经摆好饭菜,仲嘉浩母亲把儿子手里提的东西接过来,送到芦荻妈妈面前,堆着笑道:亲家,这是我从乡下带来的特产,别嫌弃。
芦荻妈妈把东西接过来递给丈夫,拉着仲嘉浩母亲坐下,两位母亲的的寒暄让仲嘉浩和芦荻掩着嘴巴吃吃地笑,她们热烈而真诚用能搜刮出来的溢美之词表扬对方的孩子,言下之意是我家娶的是世上最好的我家嫁的也是举世无双的。
见芦荻爸爸坐在一边傻笑,仲嘉浩母亲慢慢地红了:要是我家老头子能看到这一天该多好啊。
芦荻母亲见状,向芦荻使了个眼色,芦荻心领神会地招呼大家吃饭。
饭后,大家围着茶几说话,仲嘉浩母亲忽然从从棉袄里兜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层打开,递到芦荻妈妈面前:按老家风俗,儿子结婚前父母要到女方家下聘礼,我在乡下也不知你们城里兴送什么东西,琢磨了半天还是给钱,你们看好什么就买什么吧。
芦荻妈妈一下子惊了,不知所措地看看芦荻和仲嘉浩:这是怎么回事?
仲嘉浩也愣了,他也没想到母亲会突然掏出钱来给自己下聘礼,此前,她既没问过自己也没露一点口风,此时,只是心里酸酸的,喉咙很疼,最上面那张钱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认识的,是他探亲时塞给母亲的,那些零票,想必是母亲平日里卖鸡蛋或是卖余粮攒下的。
芦荻冲仲嘉浩使了使颜色,仲嘉浩便抢上来,把母亲的手帕收拢了:这里没乡下那些规矩。
母亲很倔,不肯收手帕,反倒是一下放在茶几上,零零落落的钞票就散开了,陈旧的纸币像落了日久的树叶,经历了太多风雨的漂洗,散落在茶几上。
芦荻妈妈拿起一张,摊在掌心里看,又一张一张地理好,包起来,放到仲嘉浩母亲面前:亲家,青岛真的不兴送聘礼了,你收好了,留着自己用吧,等机会合适了,我们就把孩子的婚事办了,房子也有了,再添置点东西就成,没需要花钱的地方了。
母亲张着她满是裂纹满是老茧的手,像捧刺猬样捧着手帕,粲然地笑了,芦荻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有这样的表情,大多是,她渴望得到样东西,而妈妈一直拒绝,某天下班回来的妈妈会变戏法样从包里将这东西掏出来,举在她眼前晃悠,那时,她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仲嘉浩在青岛的住房,一直是母亲的心病,在乡下,有儿子的父母,哪个不是累脱了几层皮地劳作,没房子哪有姑娘肯做自家儿媳妇哩。她扭了头,美孜孜地看着儿子:房都有了也不告诉娘,我还整天提心吊胆呢。
仲嘉浩忽然地不知怎么说好,倒是芦荻妈妈呵呵笑着说:不是孩子不告诉你,那房子是我单位前两年分的,闲着没人住,就让孩子们在那房子结婚成了。
这句话,让母亲愣了一下,她还沉浸在儿子有房子了的骄傲里,正想跟亲家说自己的孩子从小就做事心里有谱,不爱张扬,在还没酝酿好这话怎么说,竟就听了这样一句话,她的心里就别扭起来,笑来不及从脸上卸下来,尴尬地干笑着,说不说话,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在心里浮了起来。
后来,她的话就明显地少了,眼神游弋地看着儿子或是芦荻,芦荻妈妈不时问长问短,她回答的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总在话已出口之后才想起人家问的不是这个,她想主动说话,让气氛融洽自然一些,可是,那句最恰当的话,她始终找不到,她知道自己应该谦逊一些,向亲家表达一些感激。
可,她觉得这些话一说出来自己就会老泪纵横,她觉得委屈,从未有过的委屈,在乡下,在岳母家房子里结婚的男人,即使结婚也没什么值得庆贺的,那是因为自家没能力给他娶上媳妇而被招赘了,像女人一样被家中无儿的人家娶了回去。
她想不通,出类拔萃的儿子,怎会沦落到被招赘的地步?
她的惆怅没逃过儿子的眼睛,没人比儿子更了解她,是她培养起了他敏感而骄傲的自尊,她从不允许任何人以垂怜的姿势给予他们帮助,施舍以同情,哪怕累折了腰她也要挺直了胸膛,以这样的姿态向别人表示:虽然他没有父亲我没有丈夫,但是,我们活得很好,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可怜。
仲嘉浩看了看墙上的表,对芦荻妈妈说:阿姨,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说着,就弯腰去扶母亲,芦荻妈妈也起身说:也是,今天你妈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早些回去休息,改天,我和你叔叔去看你们。
这是个不允许汽车穿行的小区,北方的冬夜,连流浪在城市里的无家可归者都找个避风的地方去躲避寒冷了,该回家的人都早早回家了,不想回家的人也找个温暖的地方猫着,也不会在北风凛冽的街上晃悠,满满的月亮挂在天上,街上充斥着冷静,空寂的冷静,从芦荻家出来后,母亲就用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快速走在仲嘉浩前面,她一声不响地抄着手走在前面,好象要急匆匆地赶去某个地方。
仲嘉浩知道母亲很难受,但又猜不透具体是什么触动了她的心酸,只好快赶慢赶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的身体微微佝偻了,走路也东一下西一下地有些蹒跚了。
仲嘉浩喊了一声娘,母亲顿了一下,又继续低着头往前走,仲嘉浩赶上去,拉住母亲的胳膊:娘,到车站了。
这时,他才看见母亲脸上的皱纹里都汪着纵横的老泪,她动了一下身子,把胳膊从仲嘉浩手里抽出来:嘉浩,亲家就小芦一个孩子?
仲嘉浩点了点头:娘,怎么了?
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你住的房子是他家的?是不是你们结婚后你就是他们家的人了?
仲嘉浩愣了一下,明白了母亲难受的原因:娘,你想哪里去了,青岛房价太高,我们只是暂时住在那套房子里,等我条件好些就自己买房搬出来。
仲嘉浩知道母亲在乡下生活了50多年,关于结婚在女家就是入赘的观点已是根深蒂固,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让母亲心下释然的,在青岛,结婚住女方家的房子并不奇怪,也没有入赘这一说,可母亲不会这样理解,在她看来,儿子结婚住在女方的房子里就等于入赘,是件屈辱的事情,且,母亲这样理解,也会委屈了芦荻,作为男子,让芦荻承担这些委屈是不公平的,承担责任的人应该是他。
他默默地拉起母亲的手,说车站到了。
直到下车,母亲没和说一句话,回家后,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就进房间睡了,半夜里,他听到母亲的房里传来了压抑的哭泣:老头子,我没办法…………
仲嘉浩长叹了一口气,展转难眠,敲了敲母亲的门说:娘,如果你觉得在这房子里结婚不妥,我就出去租房子。
房里的哭声,嘎然而止。
早晨,仲嘉浩起床,母亲已在厨房里烧早饭了,做了他爱吃的玉米青菜粥,热了她带来的煎饼和鸡蛋,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朴素而亲切的香。
母亲把盛好的稀饭递给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亲家他们会同意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仲嘉浩,一阵阵的酸楚就袭击了仲嘉浩,母亲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估计她昨天夜里没有睡,人老了心气也就蔫了,她不再用坚毅的眼神看着自己,代之的是怯怯,倒好象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孩子的事,惟恐招来了责怪,仲嘉浩知道,因着观念的差异,就这件事上,和母亲是讲不得道理的,否则,她会认为是儿子贪图安逸而做的辩解。
这房子本来就是给我借住的,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人家把辛苦养大的闺女送给我做老婆还要搭上房子啊?小芦又不是丑得嫁不出去。仲嘉浩敲开了鸡蛋,卷在煎饼里递给母亲。
到底,母亲是个心底里淳朴的人,本着对儿子的信任,不去推敲这话的真假,裂着嘴,咬了一口煎饼,费力地扯下来,笑说:老了,咬不动煎饼了。
3
这天是周末,吃完早饭,芦荻就来了,怂恿仲嘉浩带母亲去海底世界玩。
海里的动物,母亲一辈子没见过活的,很兴奋地答应了,走在街上,儿子和未来儿媳妇陪着让她很心满意足,她不时打量芦荻,满足地笑一下,逛完海底世界,在鲁迅公园附近找了家专门做海鲜的餐厅,芦荻把菜谱推给仲嘉浩母亲:阿姨,想吃什么尽管点,今天中午算是我请客。
仲嘉浩母亲不认识几个字,把菜谱推给芦荻:我吃什么都一样,你们点。
芦荻不肯,说难得来一次青岛一定要她点菜,母亲扭不过,只好翻了翻菜谱,虽然他不识得几个汉字,但标在汉字后面的价钱还是看得懂的,便指着两个最便宜的菜,说:这个,还有这个。
餐厅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看了看那两个菜,扑哧一声就笑了,说:你点了一碗米饭一碗清水面,大姨,你儿子的领导都发话了,你就别替他们节约了。
这句话让母亲的脸一下子就酱紫起来,像怕烫着一样,把菜谱一下扔在桌子上:我说我不会点嘛。
芦荻当她因老板娘的一句话而难堪了,便快快解围说:谁说阿姨不会点菜了,我最爱吃米饭,嘉浩最爱的是清水面了。
说着,翻了翻菜谱,点了铁板鱿鱼和辣蛤蜊以及萝卜粉丝虾什么的,又问仲嘉浩要不要喝啤酒,仲嘉浩摇了摇头,在清贫的成长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培养起对烟酒的兴趣。
母亲拿眼看着仲嘉浩,仲嘉浩纳闷,随口问:娘你还想要什么吗?
母亲用力点了两下头:要点酒吧,不喝点酒怎么能叫男人。
芦荻冲仲嘉浩做了个鬼脸,对老板娘挥挥手说:来扎散啤。
仲嘉浩怎会知道,老板娘无意中的那句话,捅中了母亲心上的一块暗疾,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看出来儿子在儿媳妇眼中的地位,这让她心下又开始咯噔起来,从十几岁起,在她眼里,儿子就已是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支撑她整个生命的精神上帝,这个瘦弱的儿媳妇怎可以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领导架势呢?
菜陆续上来了,芦荻见母亲不会剥琵琶虾壳,被虾壳尖锐的边缘刺破了手,遂将剥好的虾肉放在母亲眼前的接碟里,母亲手忙脚乱地说:我自己剥,你自己吃就好了。
过来上菜的老板娘看在眼里,讨乖地打哈哈说:你儿子给你找了个好儿媳妇啊。
母亲一本正经应道:是啊,算命先生早就说过我儿有福。
整个餐厅就一桌客人,老板娘闲得发慌,拖把椅子在相临的桌子边坐了,从围裙的口袋里掏了把瓜子散在桌上,细碎的破碎声响起来,瓜子的浓香在四周弥漫开来,小小的瓜子在她胖胖的手指间翻飞,很快,桌上的瓜子皮就码成了一个小堆,不时问母亲老家哪里的,儿子怎么到青岛来的,母亲答得事无巨细,老板娘拿眼睛在仲嘉浩和芦荻身上搂了一圈,啧啧赞叹道:还是你有福气,儿子有出息,找个儿媳妇也乖巧,现在啊,有儿子的城里老人的日子不好过,辛苦把儿子拉扯大,等娶上儿媳妇了儿子也丢了。
母亲捏着一只琵琶虾,瞪大了眼:怎么会娶了媳妇丢了儿子呢?
跑到岳母家去了呗,现如今的儿子们宁肯跑到岳母家下厨房烧菜都不肯赏自己父母个脸回家吃顿饭,养儿不如养女儿,女儿长大了,能带回个比儿子还孝顺的女婿来,儿子大了就是一场空。老板娘把桌上的瓜子皮拢了一下:咳,我现在就特羡慕那些有女儿的人。
母亲直直地看着老板娘,老板娘起身时向后蹭了一下椅子,椅子腿啃得地砖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母亲的手哆嗦了一下,琵琶虾就给落在了地上,她刚要伸手去捡,被芦荻拉了一下:掉在地上,脏了,不要了。
不脏呀,这地擦得比老家的吃饭桌子都干净呢。母亲还是倔着要去捡,那只一直跟在老板娘脚后的京巴狗比她动作快,颠颠地冲过来抢在嘴里,在桌子腿间蹿来跑去地想找个安全角落消灭掉它,母亲啧啧了两声,心事重重说可惜了那只肥虾,然后闷着头扒拉碗里的米饭,也不夹菜,芦荻就把蛤蜊和虾扒好了放在她饭碗里,她抬眼笑笑,继续吃,无声。
老板娘在柜台里拿着手机玩游戏,输了就恨恨说切!赢了就哈一声,很梁山好汉气派。
芦荻买完单,和仲嘉浩带母亲去八大关看看,只是尚在冬天,百年的老建筑加上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显得整个八大关灰仆仆的,了无生机地让人无趣,偶尔街边闪出一段浓郁的深绿,是断断续续的耐冬花墙,八大关要从4月底才能热闹起来,满街樱花满墙的连翘满枝的新绿,周末的草坪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出来感受春天的城市家庭。
母亲心事重重,不是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在旁边做讲解的仲嘉浩和芦荻。
天擦黑时才回家,路过菜市场时,芦荻说想去买点菜,让仲嘉浩先带母亲回家,仲嘉浩知道,芦荻身子弱,这一天走下来,脚肯定要吃不消了,便让芦荻先回,他去买菜。
母亲倒是非常爽利,一把拉过芦荻:让嘉浩去吧,咱娘俩先回家。
芦荻确实累了,也懒得和仲嘉浩去抢了,遂应了她,进门后,换好了拖鞋,想倒点水,暖瓶却是空的,便去厨房烧水,还没装好水就听母亲在客厅小声说:小芦。
她跑出来,看着母亲问有什么事,母亲笑着拍了拍沙发:咱娘两个说说话。
芦荻把水坐在灶上就过去了,母亲一只手捏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有话为难说出口的样子,末了,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小芦,你爸爸妈妈就你一个孩子?
芦荻听得出来,她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来的,她想让芦荻听上去自己的声音很平和很自然,只是,她学不会把语态修饰成自然状态,开口前,她还用舌尖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是呀,像我们这个年龄很多都是独生子女了。芦荻拿了有个苹果,低着头削皮,以为她只是聊家常随便问问,也没多想。
恩……母亲做漫不经心状:在我们乡下,只有一个闺女的人家,如果有条件是要招赘个女婿回去续香火的,生了孩子也随女家姓呢。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芦荻:香火断了是大事。
芦荻愣了一下,就哏哏地笑,忽然明白了母亲是有所指的,不是平白无故地聊家常,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城市里没儿子的家庭多了去了,大家都是独生子女,谁肯给谁招了去,再说,子女结婚后都是单过,招不招女婿也没什么意义。
母亲把苹果举在嘴上,小小地咬了一口,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地看着芦荻,末了,用很小的声音说:在乡下,谁的儿子被招了女婿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芦荻利落地把苹果皮划拉进垃圾袋,笑着说:幸亏我们家没生在乡下,不然,我妈肯定要到处打探谁家有多余的儿子给我招赘了回来,嘿。
正说着,仲嘉浩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芦荻接了,去厨房烧菜,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非要进来打下手,仲嘉浩只好由着她,一家三口挤在不大的厨房里,显得有点乱,但炊香袅袅的很是热闹,仲嘉浩觉得一种幸福的满足感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晚饭后,仲嘉浩送芦荻回去。
母亲泡了一杯茶捂在手里等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就早早就开了门,拉着他说:嘉浩啊,你得告诉娘,小芦家真的不是招赘?
仲嘉浩苦笑不得,摊了摊手说:娘,你怎么才肯相信他们家不是招赘?那是乡下的风俗,在城里谁家要说招赘还不被人笑死。
母亲底气不足地嘟哝着:你看,你住他们家的房子,结婚又不要聘礼,我怎么想都怎么觉得像招赘呢。
仲嘉浩没法解释了,只好拿出存折给母亲看:我租的房子前一阵发生的火灾不能住了,就暂时住在这里了,这几年我还没攒够买房子的首付,等我攒够了就买房子搬家,我不会做那种靠女方家支援的没出息男人。
母亲摸索着存折,默默地从棉袄兜里掏出手帕:这就年我攒了一万五呢,你拿着算是做买房子的添补吧。
仲嘉浩拿起手帕,虎着脸,一声不吭地塞回母亲衣兜:娘,如果你不想让你儿子良心不安就把这钱收回去。
见仲嘉浩这样,母亲知他是生气了,就怏怏说:娘想让你在岳母家挺直了腰杆做人。
仲嘉浩说:娘,你放心,小芦和她父母都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市侩人,你还不相信你儿子的眼光?
听他这样说,母亲就自得地笑了。
第三天,母亲吵着要回乡下去准备年,仲嘉浩知道留不住,遂送她上了车,在车上母亲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从儿子考上大学起,她所想象的在远方的儿子,过着灿烂而精彩的生活,可,这一次进城,她忽然觉得一个辉煌的梦,一点点地被现实捻碎了,她的,被邻里街坊们众口称赞的儿子,竟然连间安身立命的房子都买不起,回去后,她跟怎么向那些前来探听消息的乡亲们说呢?如果他们知道嘉浩是在岳母家的房子里结婚,又会怎么想怎么传说他的儿子呢?
想到这些,哀伤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她不敢抬头让站在车下的儿子看见,好几次,她想告诉他,那一万五千元钱,她已经塞在儿子的床头柜抽屉里了,但又不敢说,说了,仲嘉浩一定会发火然后流泪,记得他读大二那年,当他从乡亲们嘴里知道她在酷热的夏天去附近的农场里帮人锄地而中暑好几次时,他冲她发了好大的火,以退学威胁她不准偷偷去农场打工,第二天早晨,他很晚才起床,眼睛红得像兔子,枕头晒了一天还是湿漉漉的。
车子缓缓启动了,她隔着玻璃,看见她的儿子,跟着车慢慢地走,然后变成了跑,她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吧,儿子好象没看见一样,追着车跑得更快了,好象还在冲她说什么,她歪了头,努力去听,可,车厢里放起了影碟,还有嘈杂的人声,又是隔着玻璃,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忽然地感觉远在异乡的儿子让她很无奈也很无力,就是他父亲去世时,也没感到过这样的无力。
儿子停了下来,把双手合起来,放在脸的一边,歪了一下头,她的泪哗啦地就涌了出来,她知道儿子是想告诉她如果乏了就在闭眼睡一会,仲嘉浩小时候,她就是一边在灯下做针线活一边这样示意儿子乖乖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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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长途车渐渐消失在滚滚的车流里,仲嘉浩在街边站了一会,慢慢往回晃悠,这是50多岁的母亲第一次到离开家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进大城市,这十个小时的颠簸,不知母亲是否吃得消,也不知道这次出行,带给母亲的是欢喜还是失落,这些年的生活造就了她坚持隐忍,几乎从未在人前流过泪,也不曾抱怨过什么。
他知道别人的理想或许很宏伟,譬如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人物拥有怎样的财富,也许这些理想辉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迁而改变,可他的理想,从他十岁起就没改变过,简单而朴素,就是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不为钱愁不为吃忧,所以他努力读书,靠进大学他学了金融管理,他还记得进大学联系点钞时,当他握着厚厚的一叠样钞,眼睛都是直的,多么逼真的钱啊,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他连着点了5次,5次都点出了不同的数字,因为他的心飞了,握着那叠钞票,望着教室外的阳光痴痴地想,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将这样一叠,不,比这还厚的一叠钞票,递给母亲,那时的母亲会是怎样的表情,那时,母亲会不会认为这是在梦里呢?
到青岛后,他曾想过把母亲接出来,也不是没有能力,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他不想母亲来了之后过着租房度日,四处搬迁会给人凄凉的飘零感,无眠的夜里,他时常会想,再挨两年,等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就可以把母亲接来,指着新崭崭的房子,自豪地对母亲说:娘,这就是我们的家。
几天后,芦荻找东西时在床头柜抽屉里看到了那个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拿着看了一会,跑到正在看电视的仲嘉浩面前,往茶几上一扔:你怎么能要你妈的钱呢?
仲嘉浩愣了一下,问:在哪里找到的?
床头柜抽屉,你不知道?
仲嘉浩点了点头,把手帕打开,又包上。
等春节时你带回去吧,你妈为攒这些钱不知吃了多少苦呢。芦荻温柔地说,仲嘉浩捏了捏她的手指,想起母亲在车上几次欲言又止的为难样,眼睛就潮湿了。